蒋临渊再次来到三十一号手术室时，里面的主刀医生已经换成了中心医院的人。
在来自溯州市各大医院的医生都渐次抵达之际，复康医院所有的手术室都开始了二十四小时轮转的无缝衔接模式。
床位依旧吃紧，连患者都供应不上，更别提从手术台上下来的医生们。
疲劳到极点的医生也不挑位置，在手术室的后廊上随便找个空位，只要靠着墙便能睡着，睡上两三个小时之后就抖擞精神，再次走进手术室。
穿过手术室的后门来到后廊时，蒋临渊看到的就是这个场面，一张张疲惫的脸或仰或俯，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背后则是硬邦邦的石灰墙。
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入眠竟还能听到如雷的鼾声，让蒋临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借着冷冷的月光，蒋临渊扫了一眼横在地板上的无数条腿，从中找到了最长的那一双，然后目光向上移，果不其然是一个正在闭目养神的孟知妄。
孟知妄双臂横抱在胸前，头仰着抵在墙上，又密又长的睫毛根根向上，鼻尖的转折是一个几近完美的直角。
提着两个饭盒抱着两瓶水，蒋临渊小心翼翼地拣着走廊里的空地下脚，轻手轻脚地走到孟知妄睡觉的地方，然后慢慢地蹲了下来，开始思考要不要喊他起来吃饭。
还没等蒋主任拿定注意，孟知妄的鼻翼微微动了两下，然后眉头一皱，不满地轻声说：“蒋临渊，离我远点，你的呼吸喷到我头发上了，很痒。”
蒋主任：“……”
蒋临渊认真地看了看，孟知妄确实没有睁眼，不禁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孟知妄叹了口气，仍旧没有睁眼：“你身上有香水味，除了你之外，没有哪个医生会这么闲。”
蒋临渊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自顾自地开心起来，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流浪者之歌。”
连了四台手术，已经累得睁不开眼睛的孟知妄伸手扒开自己的一侧眼皮，皱眉问道：“什么什么歌？”
“流浪者之歌。”蒋临渊又沾沾自喜地重复了一遍，“我没想到这款香水的味道居然这么持久，听你这么一说我还挺惊喜的。”
“……”孟知妄无语了，放下撑着眼皮的手，调动自己的小肌群给蒋主任翻了个白眼，“你没救了，真的。”
蒋临渊笑了一声，凑在孟知妄耳边轻声问：“既然醒了，想不想吃饭？现在还是热的。”
一听到饭，孟知妄立刻睁开了眼睛，扶着墙麻溜地站了起来，嘴里小声嘟囔道“你怎么不早说”。
为了不打扰其他人休息，蒋临渊和孟知妄只能只能一起窝在楼道里吃饭，两人刚在台阶上坐下，蒋临渊就悲愤地发现孟知妄的腿居然比他多伸了整整一个台阶。
孟知妄全然没有发现蒋临渊的悲愤，着急地越过他拿了一盒饭，掰开筷子就开始大快朵颐，里面的菜偏咸，不太合孟知妄的胃口，但份量确实是扎实的。
“粗鲁。”
蒋临渊一边吐槽孟知妄一边蹭了蹭一次性筷子上的倒刺，然后才开始斯斯文文地吃饭，低着头安安静静地扒了几口，嘴里忽然蹦出一句对不起。
孟知妄听到了，吃饭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
表面平静心里慌得一匹的蒋主任扭头看他，忐忑地问道：“嗯是什么意思？”
孟知妄觉得蒋临渊很会缠人，随便嚼了几下就把嘴里的饭咽掉，不轻不重地扫了他一眼：“你说对不起，我说嗯，除了表示原谅还能有什么意思？”
“啊，哦。”蒋主任表情平静地点点头，心里却开心的一匹，“明白明白。”
孟知妄一向不是记仇的人，唇角也微微上扬。气氛好得再多说一句话就会变得暧昧，所以两人默契地各自埋头干饭。
孟知妄吃饭的速度比蒋临渊快得多，吃完后忽然哦了一声：“忘记跟你解释了，我本来想做完周礼阳那一台就下去，但护士站看这个手术室开了，后面就源源不断地安排人进来，我实在不好意思走，会给你添麻烦吗？”
或许会，但蒋临渊用一种无所谓的口吻说：“当然不会，你又没有做错。哪有患者麻好了躺在台上，主刀医生下去的道理？”
孟知妄稍稍舒了口气，在人事和行政方面都不甚敏感的他没有那么多小心思，很容易就被蒋临渊安抚了。
就在蒋临渊还在讨人嫌地挑着食的时候，楼道的安全门再一起被打开又嘭地一声合上，接着是一串很急的脚步声。
来人是一看就刚下手术台的封权，身上穿着刷手服，系在脖子上的口罩还没来得及摘，他的表情很复杂，眼神直接略过了蒋临渊，转而定定地瞧着孟知妄。
然后封权既忐忑又激动地叫了一声：“师弟……”
“师弟”，这个称呼已经足够吊起蒋临渊的胃口，但接下来孟知妄的反应却更为有趣，方才跟蒋临渊一起坐在台阶上吃饭时的随性和放松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无缝切换到战斗状态的孟知妄抬头冷冷地抬头看着封权，嘴里的话一点也不留情面：“别这么叫我，我们的老师不一样。”
封权叹了口气，无奈一笑：“今天在手术台上看见你，我本来很开心，以为你已经想通了。”
孟知妄冷笑了一声：“想通什么？是忘恩负义还是同流合污？”
“你大可不必这么偏激，你知道我是为了你好，你是为手术台而生的人，何必在学校里委屈自己呢？”
看来封权之前的确认识孟知妄，蒋临渊一边看戏一边暗自思忖着，不仅曾经以师兄弟相称，而且封权还知道孟知妄正屈才在学校当校医。
“我并不觉得委屈，我只觉得问心无愧。”
扔下这句话，孟知妄将自己的饭盒打包好，用手肘戳了戳看戏的蒋临渊：“还坐着干嘛？要我去给你买包瓜子吗？”
这么紧张的气氛里，蒋临渊竟笑出了声，不紧不慢地饭盒盖上，亦步亦趋地跟在孟知妄身后，两人一起走出了楼梯间，将封权一个人扔在里面。
虽然心里爽得不行，但蒋主任还是阴阳怪气地皮了一下：“孟老师，把封副主任一个人扔在楼梯间会不会不太礼貌啊？”
孟知妄眉头微皱，低头盯了一会儿蒋临渊，然后一脸认真地说：“要不你去陪他？”
蒋临渊：“……那还是算了吧。”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孟知妄腿长步幅大，如果蒋临渊不加快迈腿的频率不一会儿就会落后一小截。
发现这个非常打击人的事实后，心情不佳的蒋临渊小跑了两步，直直地伸手刹住了孟知妄。
“这个给你。”蒋临渊将多申请的一张临时胸牌拿了出来，然后臭着脸说，“还有，你可以走慢一点吗？”
突然被刹住的孟知妄撞到了蒋临渊的手臂上，用一种颇挑剔的眼光第一次认真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蒋临渊，一眼就看出这家伙非常疏于运动。
孟知妄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先问：“这是什么？”
“门禁卡，有这个你就可以在复康医院畅行无阻。”
孟知妄听完微微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料到蒋临渊竟然还想留他。
对于蒋临渊来说，他对孟知妄的专业能力是绝对相信的，只要封权这个外科组组长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蒋临渊就完全无所顾忌了。
孟知妄盯着蒋临渊手上的那枚空白胸卡看了半晌，说他不想再站在手术台上，那一定是骗人的。
他无比喜欢那种极致的专注、即使做足了准备也要面对无数不确定性的刺激感，也喜欢目送着手术结束后患者平平安安地被推出手术室。
但是……他还是不能接。
于情，孟知妄不愿再与封权共事，于理，无论专业能力如何他又确实不受雇于任何一家医院。
纠结了一会儿，孟知妄还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今天多谢了，很难忘，但我不应该再继续待下去了。”
这像是孟知妄会做出的选择，蒋临渊理解地点了点头：“好吧，不想留就不留，你下一步准备去哪儿？”
尽职尽责的铲屎官毫不犹豫地说：“回家，我还有猫要喂。”
蒋临渊那么敏感的一个人，怎么会看不出孟知妄眼里的无奈和不甘呢？但他也理解孟知妄为什么做出这个选择，抿了抿唇没有再劝。
蒋临渊收回了胸卡，突然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接连震动了几下，他打开屏锁，是舒孟雪发来了临时安置点的分布图！
“疏散的工作量很大，我刚刚才拿到资料，老蒋，你必须尽快跑一趟，车我给你借好了，来604找我拿钥匙。”
蒋临渊看看手机屏幕，又看了看准备打道回府的孟知妄，一肚子的坏水忽然开始荡漾起来。
“哎，孟老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跟我们医院的烧伤科主任秦晔是不是有点儿过节啊？”
蒋临渊的语气让孟知妄警惕起来，偏头打量了他半晌才字斟句酌地说：“不算过节，是他自己德行有亏。”
蒋临渊笑眯了眼睛，像一只狐狸：“我知道我知道，有能够直接被吊销执业医师资格证的黑料的人怎么会德行圆满呢？”
孟知妄眉毛一挑，显然好奇心被吊了起来，尾音上扬地嗯了一声。
“过程我不能说得太细，但总之就是我跟一个人做了笔交易，只要我按照他说的去做，这次爆炸事件尘埃落定之后，他就会给我秦晔行贿的证据。”
孟知妄听完仔细消化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是眼科医生，秦晔的黑料对你有什么用？你为什么会答应那个人？”
蒋临渊眉开眼笑地说：“对我没用，但是对你有用啊。”
这一听就是鬼话，孟知妄瞪了他一眼，蒋临渊实在不是个乐于奉献的人，他的道德标准弹性很大，时不时就需要人敲打一下。
孟知妄指着刚刚到达、打开门的电梯，冷冷地威胁道：“我不信，给你五秒钟时间，说，实，话！”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我真的觉得很甜！！！先磕为敬！！！
蒋临渊和孟知妄是生活习惯和观念都很不相同的人，但写的时候真的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化学反应！
各种段子咻咻咻地从指头底下蹦出来的感觉非常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