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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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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鸣泉在暗无天日的牢里不知呆了多久,他从昏睡中醒来,断断续续听到有人说话,那声音盛气凌人,带着特有的尖锐:“……犯人是官眷……理应由镇抚司来审……”

模糊中它似乎被人架了起来,忽的一阵强烈刺眼的光逼得他不得不低下头,他虚弱的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顶轿子里,外头人声涌进来……是集市!似乎自己已经离开牢狱了,但这是要去哪?谢鸣泉模糊得想,许是押送到菜市口砍头?

自己的罪远远够不上斩立决,硬扛了这么久也绝对没有签字画押,但俞童声手段阴险狠毒,既然斩草,必得除根,未必不能趁自己昏睡玩弄手段。

谢鸣泉不禁冷笑,自己死了不足道,只要不连累整个谢家就好……这黑透了的世道,读书报国无门,知音相弃,活着有何意趣?

思及此,谢鸣泉索性酣畅入眠。

不知又睡了多久,他醒来时周遭仍旧一片黑暗,他仔细辨认——自己似乎仍旧在牢里,这是这间牢狱似乎与之前的大不相同,他疑惑着坐起来,发现自己胸膛的伤口竟然被包扎过了,还换了一套干净的里衣。

见他醒了,一个身穿麒麟服的人打开牢门,将饭菜放在桌上,一言不发的出去。

谢鸣泉:“……”

麒麟服……这是——南镇抚司?

自己明明在刑部大牢,为何又被转入南镇抚司大牢了?

他疑惑的往嘴里扒饭,一边想着自己区区一介七品官眷,只贪腐了五亩田地,何至于就牵涉了如此多的人来审理?

又过了不知多久,到固定时间便有人来给他换药包扎,饭点送饭,渴了送水。随着伤口好转,他开始觉得闷了,下地在干燥的草席子上来回的溜达。

只听牢门被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来。

只见来人九尺有余,身穿蟒纹曳撒,繁复的云纹间五爪巨蟒腾云驾雾、怒目圆睁,犀带镶玉,足蹬描金坠珠凌云纹皂靴。

如潮的记忆向他袭来——这是苧萝寺外,那个差点要了他命的人!

“这是南京守备大人,还不拜见督公?”一个尖锐的声音道。

谢鸣泉怔怔的:“是你……”

梅金奴大刀阔马的坐在搬好的椅子上,躯身向前打量他。

“打着点亮!”尖锐的声音道。

马上有两个火把一左一右在谢鸣泉脸边,照得他不得不眯起眼。

“果然是个小白脸。”梅金奴低沉道。

谢鸣泉心中疑惑不解:“是你……你救了我?”

“我对你的狗命不感兴趣,”梅金奴淡淡道,细听声音中透着一丝不甘心,“真想就这么叫你在这关一辈子——可惜了……”

他没再接着往下说。

谢鸣泉看着他,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让他心脏不停的跳,他压抑着兴奋道:“你的意思是说……救我的——另有其人?”

梅金奴猛地站起身来,似是恼火极了,鬼魅一般的上前单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还是那难忘的可怕力道,咬着牙道:“最后奉劝你一句,识相的,赶紧滚出南京,回北京念你的书去!”

谢鸣泉被掐的青筋暴起,满脸涨红,扔不甘示弱的看着他,用力之下包扎好的伤口也在往外渗着血。

梅金奴手一松,把他打倒在地。

出去前,扔下一句话:“南京水深,别把你淹死。”

“——我的天老爷!苍天有眼,少爷你活着出来了!”谢登科一个箭步上前抱着谢鸣泉哇哇大哭,谢鸣泉被他抱得一阵龇牙咧嘴。

“……呜呜呜,少爷你可吓死小的了,小的以为再也见不着您了……呜呜呜,您要是真在南京有个三长两短,小的如何向老爷交代?如何向老太太、太太交代?……”谢登科哭个没完,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鸣泉腾出一只手拍拍他,无奈道:“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好好的?……”

街上一阵冷风吹过,谢鸣泉不禁瑟缩了一下。

如今已是秋天了。

正要回去,突然一个青衣小厮将一封信交给谢鸣泉。

谢鸣泉再次收到信,真真觉着恍如隔世,映入眼帘的,不是那笔熟悉的铁钩银划,而是比铁钩银划还要熟悉的自己常用的方方正正的小楷:

雁啼秋声,红叶尽染,余之萧瑟残年,不过万千仓皇众生中一落叶耳。

归途黯瑟,唯有沧浪浊水与硕相之鼠为伍。

引得先生触绪偶伤已是罪过,实在不必为白露昙花驻足良久。

唯愿把相思付于鹃声雨梦之中,以至绝耳。

余于先生,亦正如是。

书次惘然。

一字一哀叹,一字一感伤,字字都在诉说离别。谢鸣泉伸出还带着脏污的沧桑的手从端正小楷上近乎虔诚的一一划过,原来,对方也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像自己揣摩他一样揣摩过自己的笔迹吗?这一字一画经他的手写来,少了一丝端方周正,倒多了写温柔缱绻。

谢鸣泉知道,这是最后的绝笔,是绝笔之前留给自己的最后的温柔。

他已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连同将自己往后余生的每一声鹃啼、每一场雨梦都带了去。

谢鸣泉突然闭上眼,良久。

再睁开时,待要寻方才那青衣小厮,早已不见踪迹,复往何处寻?

程得鹿说他来南京一趟真是不虚此行,不仅和平常人一样看过了南京的繁华,竟然连刑部大牢和北镇抚司大牢都游览过,有幸领教了牢狱里的那些手段,最后还毫发无损的出狱了!这些谈资足够他在酒局上唾沫横飞的说上半辈子了,让他赶紧收拾一番,随他赴局,一大堆人等着给他接风洗尘呢。

沈万三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旁敲侧击的打听他上面到底有何方神圣的圣光庇佑,竟然轮番坐牢最后还全身而退,闹到最后就是虚惊一场,屁事没有。

沈万三还惊喜的告诉他说他的身价如今那是节节攀升,好些个人都争着来书画铺子来买他的画,如今他一幅画甚至比南京有名的大师还贵,人人都想看能得罪俞童声的人画的画是什么样儿。

沈万三拍着他的背说他早就看出来谢兄绝非池中物,早晚要一飞冲天一鸣惊人,还嘱咐他闲暇时多画些画,排队预订的人多到数不胜数,都眼巴巴儿的翘首以盼呢……

他也不知怎么就得着了好些个名妓的青眼,邀请他游船赏月的帖子堆的雪片一样,他随手打开,只见上面袅袅娜娜的簪花小字写道:

霸陵桥,舍利子,误佳期,省油灯。

盼与君一晤。

谢鸣泉不解其意,程得鹿指点道:“这是秦淮隐语,看首字,霸陵桥是八,舍利子是十,误佳期是五,这后头是时辰,省是十,就是酉时——这是约你中秋赏月呢!”

又见一封:

霸陵桥,耳边风,成双,夜明珠。

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真不愧是江南名妓,个个都字迹娟秀。

程得鹿道:“这是约你七夕共赴良辰呢——啧啧啧,哥,你这艳福真是不浅呐!”

谢鸣泉头都大了:“我可不想去。”

“去呀,干嘛不去?莫要辜负了佳人,”程得鹿道,“你是大姑娘怕见人啊?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当心嗖了啊——”

眼睛一瞥他下头,一脸贼笑:“别是在牢里伤着了吧?”

谢鸣泉不耐烦道:“去去去——我还要画画呢!”

他如今是真的懒得出门,以闭门修养为由,一应大小酒局应酬悉数婉拒。

外头再繁华,他也是终究是兴致缺缺,到最后,连画画都没了兴致,即便闷在房里画画,也是废纸而已,画一张废一张。

这次牢狱之灾,连北京的祖母和母亲都惊动了,一个月两封信来催他回家。

入了秋,金陵更显潮湿阴冷了,谢鸣泉不禁有些想念北京,他在南京好像已经无事可做了。

尽管父亲来信,说一切照旧,叮嘱他继续留在南京,钻研课业,切磋文章,可他怀疑自己如今真的能在南京读得下书吗?

又是酒局,正轮到程得鹿给大家讲笑话儿,他煞有介事的道:“从前呐,有个太监——”

半天没有下文,李义正不禁道:“下头呢?”

程得鹿手一摊开:“没了!”

众人一愣,接着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李义正笑道,“这个笑话儿果真妙极!”

紧接着,有人分析起太监古往今来的称谓来:有的称寺人,与和尚无关;有的称宦者,与生病无关;有的称公公,与儿媳无关;有的称中贵人,与妃嫔无关——可见,太监不男不女,不阴不阳,大千世界中站在哪儿都不合适。

谢鸣泉听他们细数南京的太监来个个义愤填膺。

南京的酒局上,有出息的嘲笑没出息的,没出息的没人嘲笑,就去嘲笑太监,至少他们跟太监相比是个“全乎儿”的男人——他们觉着自己身上没像他们一样少件什么东西,也就必定在思想上与人格上也比那些个太监“全乎儿”,背地里嘲讽起太监来更是趾高气昂。

太监们在太监堆里钻营,当官的在官儿堆里钻营,公子哥儿们在公子哥儿们堆里钻营,嘲笑太监好,嘲笑太监不会得罪自己人。

谢鸣泉懒得听下去,索性离席,站在露台上凭栏远望。

“谢公子在看景儿呢?”乌棠喜悄悄的走过来。

谢鸣泉道:“不知怎么的,总觉得秦淮的景有些旧了,是秋天来了的缘故吗?”

乌棠喜看看他,笑道:“才来半年工夫就将秦淮都看厌了的,公子是第一个。”

谢鸣泉有些自嘲的冲他笑笑。

乌棠喜在夜风中道:“南京仍旧是那个南京,只是看南京的人沧桑了。”

谢鸣泉仍旧控制不住自己的去看那些信,去想之前发生的种种,许多当初疑惑不解的都渐渐水落石出般有了答案。

施家就像一条巨轮,在暗流汹涌的海上摸黑前行,它一边忙着修补下头的人凿开的窟窿,一边又担心上头的人会因为航行不稳而废弃他这条船,可海面上随时可能掀起的惊涛骇浪随时可以将其打翻。

“槛上一夜听寒蝉……”

他渐渐更深的理解了那些信的字字句句中包含了满腔惆怅与寂寞。

他与自己的距离就好比山顶与山脚,中间隔着鸿沟天堑,自己终究不能与他并肩,不能为他排忧解难,不再相见,可能就是自己对于他所能做到的最大的体贴了。

可他三番几次的救了自己,自己却连一句谢谢都不曾说过,他也曾于夜深人静时徘徊在施府门口、坐在拐角的馄饨摊上看着施府进进出出,却难以见到施灵椿的影子。

谢鸣泉让谢登科打包好行李,心里总觉得差点什么,是了,他总该去苧萝寺,给那一老一小致谢道别。

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里,他再次来到了苧萝寺门前。

入目是一片层林尽染,万木萧瑟,金陵在不知不觉中换了一个天地,谢鸣泉不禁微笑着想,该是小和尚数落叶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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