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爷——官爷!别牵走小人的牛呀!小人家中有生病的媳妇和没断奶的婴儿,全指着这一头牛耕地啊……”
谢鸣泉远远望去,只见几个穿麒麟服的太监牵着牛骂骂咧咧的在前头走,一个穿的破破烂烂、瘦骨嶙峋的小老头儿在后头苦苦哀求。
“他们干什么的?光天化日,还有王法吗?!”
程得鹿道:“看样子是守备太监在收’贡品捐’。”
南京守备太监的职责除了护卫留都外就是向北京天子进贡南京特产。
“进贡?跟老百姓有什么关系?”谢鸣泉义愤填膺道。
程得鹿倒像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这还不明白?多了个由头搜刮老百姓罢了!”
谢鸣泉的母亲原系江南人士,在金陵郊外有一户庄子,这嫁妆便留给谢鸣泉日后婚娶之用,这日他便来庄子督促春耕,谁知就碰见这么一幕太监欺压百姓的大戏。
那太监凶神恶煞道:“你交的银子不够份量!”
“如何会不够呢?小人反反复复称过的!”
“你那些都是散碎银子,熔了重铸难道不要火耗吗?”
自从施首辅实行“一条鞭法”改革以来,
将丁粮改作丁银,无论农商,一律折为实银缴纳,如此便大大简化了税收手续。
本来是利国利民之举,可实际实行起来却没那么容易。由于各行省转交至户部中央税款者,必须以五十两银元宝为一单位,因此行省衙门从百姓收集来的散银必须镕铸成合乎规格的五十两元宝,才能上缴。在镕铸过程中所损耗的银两,则称为火耗,火耗还是出在老百姓身上。
火耗多少,完全凭当官的一张嘴,碰上清管还好,碰上恶官,就只能任人鱼肉。
“听说有的地方火耗之重,每银一两有加至五六钱者。”程得鹿啧啧道。
谢鸣泉看着几个太监开始殴打那个小民,不禁怒火中烧,再也看不下去,大步上前,一把拦住一个太监的拳头。
“你是何人?”太监恼火道。
谢鸣泉挡在小老头儿前面:“我爹是南直巡按,奉命来代天子巡察江南的!”
那太监上下来回打量他,哼了一声:“区区七品小官,也敢来管我们守备衙门的闲事?”嚣张道。
谢鸣泉真想一拳将他嚣张的五官砸进那流油的脑袋里,可是他知道守备太监挂靠司礼监,司礼监有代皇上审阅批红内阁奏折的权职,若是自己父亲真的贸然上疏,内阁又无人帮忙,折子很可能根本到不了御前就被埋了,因此自己不能对这帮太监硬来。
他清清嗓子,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冲太监拱手道:“这位官爷,在下无意阻挠官爷的公务,只是这家的田地原是在下的。”
太监听罢,一脸奸笑的看着他:“好啊,我说呢,原来是’自家的门前雪’啊!”
有明一代规定,官员按照品阶高低可降低缴纳赋税的田亩数,故而百姓多有将自己名下田产隐入官员家以逃避缴税的,只是这种毕竟属于违反朝廷规定,往往官官相护,彼此心照不宣。
那太监也不客气道:“如今朝廷大行改革,正清算田亩,寻找隐田,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们回去如何向上头交差?”
谢鸣泉拉过他袖子,将银子放在他手掌心里,赔笑道:“他家田也不多,还请官爷替在下周全周全。”
那太监掂量了一下,遂走了。
那小老头儿连滚带爬的上前道谢,跪在泥地上连连磕头,涕泗连连。
“又逞英雄了不是?”程得鹿摇着扇子走上来,揶揄道,“想不到你也有知法犯法的时候呀!”
“看他实在可怜。”
“可怜的多了去了,管的过来吗?南京的宦官可难缠得很!”
“那些我没见到自然不管,可是如今亲眼见到了,若是见死不救岂非枉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程得鹿还想说什么,谢鸣泉突然想到了什么,突然打断他:“你说一条鞭法有如此破绽漏洞,施阁老知道吗?小施知道吗?我要不要去告知于他?”
程得鹿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他:“人家是什么人,还用你巴巴的去告诉?”
“既知道了,为何不管?”谢鸣泉急道。
“管?管的过来吗?”程得鹿一针见血道,“一条鞭法改革本是利国利民,充实人口和国库,但是奈何实际执行的当官的都是一批蛀虫,从上到下贪腐一气——当官的只要想贪,甭管多天衣无缝的法律,都能给你抠出个大洞来!”
话虽如此,可是想到礼贤下士、待人温和如春风化雨的小施也无动于衷,谢鸣泉还是心里一阵难过。
程得鹿看他脸色,凑上来一脸欠揍的揶揄他:“怎么,写信的真是小施?”
谢鸣泉脸一红,梗着脖子道:“胡说!”
“哈哈哈哈,那你绷着个脸?”程得鹿大笑,随即正色道,“色令智昏了不是?我提醒你一句,在金陵,讲究的是酒色财气,走肾就行,若是走心……有你好受的!”
暮春末尾,小施广邀金陵好友来施府诗文雅集,以文会友。
施府的管理甚严,每道门都换新的门人引领,一直七拐八拐穿过好几道门,方来到一片绿荫葱葱的后花园,让你不由得感叹施府真是气派非凡。
来客们三三两两移步赏景,庭院中摆开纸墨,随时候人提笔赋诗。
小施朱唇含笑,满面春风的在人群中应酬着,时不时对诗赋加以点评。
“兄台的诗格律美,辞藻更美,读来让人如沐春风,有身临其境之感……”
“……我最爱兄台的这两句,大气磅礴,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绕梁三日,回味不绝呐!”
“……人都说读兄台的诗如观画,一步一景,历历在目,兄台的文才着实令我感佩……”
谢鸣泉看着小施被许多人簇拥着,自己这样凑数的根本无法进前。
只见俞童声拨开人群跟小施搭话,非让他点评自己的诗——俞童声的诗,谢鸣泉是拜读过的,不禁内心嗤了一声,此人脸皮果然登峰造极,若是自己写成那样,都不敢出门见人。
小施微笑道:“童声兄的诗憨厚质朴,一气呵成,不加雕饰,不失童真之感,倒是极为难得的。”
谢鸣泉:“……”
“怎么,他夸俞童声你不高兴了?”程得鹿一脸欠揍的凑过来揶揄道。
“胡说什么……”
只见俞童声拿出本诗集子来:“明彻既然喜欢,这是愚兄的集子,赠给明彻,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翻翻,哈哈哈哈哈……”
小施翻开,只见第一页写云道:
远来泰山黑乎乎,上头细来下头粗。
不如将其翻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
小施忍俊不禁:“妙……实在妙……”
再翻一页,云道:
冬去春来柳絮飘,
恰似仙女下琼瑶。
主子命我拾掇了,
你使扫帚我使锹。
读罢,小施不由得大笑。
再翻一页,云道:
百万贼兵困南阳,
也无援救也无粮。
有朝一日城破了,
你哭爹来我哭娘!
“嘿嘿嘿——”俞童声笑得一脸讨好,凑近小施道,“如何?明彻可还喜欢?”
小施一双漆黑眸子从书上移到俞童声堆满笑容的脸上,看了他片刻,突然笑道:“童声兄用心良苦,我很喜欢。”
“如此,明彻就收下——”
“什么好诗,我也看看?”
俞童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声音打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许多家仆簇拥着一个人,正穿过月门,向花园走来。
谢鸣泉几乎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他就是小施的双生哥哥,在南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施阁老长孙施灵椿。
他与小施几乎长的一模一样,但是细看又大不相同,如同一幅被水冲淡了颜色的画,皮肤极白,无甚血色,眼角眉梢比之小施又极为凌厉,整个人透着一股阴郁与凛冽。若把小施比作四月春风,那大施一定就是肃杀的秋风,让人难以生出亲近之心。
谢鸣泉注意到,如今已近春夏交接,却扔披着玄色披风。
见大施来了,人群中顿时静了一静,可能是碍于大施平日里的积威,轻易不敢随意调笑攀谈。
他不苟言笑,目不斜视的穿过人群,后头紧跟着一个白净灵巧的小仆和旧院名妓赵明瑟姑娘。
大施走到中央,环顾四周,笑道:“好热闹啊。”
可是众人已没有了方才的闲适热闹。
大施自顾自道:“茶凉了,我给诸位备了热茶。”
立刻就有小厮鱼贯而入,也不管客人喝完与否,就将之前的茶盏换走,换上了新茶盏,谢鸣泉偷眼去看,只见小施面上似乎有些挂不住。
大施似是随意的拿过小施手上的那本集子,一字一字读道:
百万贼兵困南阳,
也无援救也无粮。
有朝一日城破了,
你哭爹来我哭娘!
问俞童声:“这是童声兄写的?”
俞童声仍旧摆出那副装傻充愣的憨笑,加上他本人生的讨喜,如同乱颤的花枝:“哈哈正是。”
“啪”的一声,那本集子被大施毫不留情的丢到茶炉子里。
俞童声:“……”
众人:“……”
大施本人似乎没觉得怎么样,他自顾自拉了拉披风,慢悠悠却一字一句道:“如此狗屁不通,我看童声兄还是回去多读读书吧。”
俞童声看着自己的集子被火舌迅速吞噬,被惊得“花容失色”,简直好像眼看着金子掉进炉子一样,却碍于大施的淫威,敢怒不敢言。
滚滚的浓烟把众人呛得咳嗽连连,涕泗横流。
程得鹿默默将自己的集子取出来,迅速将一页纸从里面拿出来藏进襟子里。
谢鸣泉:“……”
“你藏的什么?”
程得鹿道:“书帕。”
“你是来送礼的?”谢鸣泉惊讶道。
程得鹿白了他一眼,示意他往四周看看,大家都不大自在清清嗓子。
谢鸣泉:“……”
这么说,看俞童声那一脸肉疼的样子——他的书帕大概已经化为灰烬了。
“诸位,我备的是正宗松烟熏制的金骏眉,不知童声兄的纸墨熏烟是否会给茶水增香?”大施细长的手拖着三才瓷杯,向众人微微一笑,“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