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一只轻盈的狐，

你跃起，跳向空中，

如一位航海远行的旅人，

你活着，回到了家，

哦，那潜入深海的人归来了。”[1]

120

“孩子，别那么大愤怒。”

身后蓦然响起一个声音。艾伦回头，看到了爸爸，瞳孔骤缩。

爸爸此刻异化得更厉害了，身躯更加庞大臃肿，像章鱼那样以无数个巨肢支撑着。只是那肢体全都是黑色，一直延伸到他的脖子，上面依旧是人类的头颅，看上去格外可怖。

艾伦不想与他说话，甚至连看一眼都觉得伤脑筋。

“去念大学吧，出来找个工作，找个女人，好好过你的生活。”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他肩膀，“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每个人都有死亡，在那之前，尽可能活着。”

艾伦沉默着，视线越过他，看向他身后不远处的小道上。那里停着辆昂贵的保时捷帕纳梅拉，白色的车身在雨水下氤氲出一圈模糊的水雾。有个身材窈窕的女人撑伞站在车门前，她穿了一袭修身的黑色长裙，从脖颈到脚踝，包裹得非常严实。他看不清她的样子，只有烈焰红唇，和嘴角微微勾起的模糊轮廓。

“我知道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艾伦听见自己冰冷的嗓音，“恭喜你，终于摆脱了旧日的家庭，走上了新的康庄大道。爸爸，我祝福你——”

他的嘴唇上下开合：“我祝你在地狱里得到永生。”

爸爸的脸在一瞬间变得僵硬，又在下一瞬露出了原本的狰狞面目。他的嘴巴愤怒地裂开，从当中弹射出一条长到令人吃惊的舌头。那舌头的尽头像花苞一样裂开，边缘带着锋利的牙齿，冲向艾伦的头脸。

但他没有得逞，世界突然翻转颠倒，艾伦开始无穷无尽地下坠，朝着灰色苍穹。

直到下一刻，砰地一声，他稳稳落地，站在潮湿的地面上。

视线并不明朗，黑色占据了大部分视野。但隐约能看到修剪得平整的草坪，对称的城堡似的豪华建筑。那房子里的一团团融光是唯一的光源。

有脚步声自他身后传来，有节奏，有力量，踩过水时，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要我帮你毁灭这个世界吗？”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轻声问。

艾伦忽然意识到了自己身处何方。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基斯的家，但很快他就排除了这个念头。

这是爸爸位于图拉克的新家。富人区的一切都是那样干净整洁，他单是看着都觉得舒适。

他想起这是怎么回事了——上大学的第二个年头，他实在付不起学生公寓昂贵的房租，租了个离学校不远的私人房屋的小单间，那房间位于二楼，楼梯因年久失修有些破败。在学期末熬夜赶论文的时候，他头晕眼花从上面摔下来，将腿摔伤了。

学费是贷款的，房租和生活费是打工挣的，医药费是付不起的。

走投无路之际，他想过向爸爸低头。于是有了这么一出，他一瘸一拐地搭乘公共交通，好不容易来到了父亲曾给他提及的他的新家。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他的家，或者，其实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毕竟他已经成年了。

艾伦回头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果然是基斯。这当然是不现实的，他只是一个幻象。仅在他的梦里存在。

于是他无视他的低语，只是艰难地挪动着步伐，向前走。

前院的围栏并不算高，他惊险地翻过去，手脚并用，在泥泞的草坪里爬过。最后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停下。里面橘色的温柔灯光吸引了他，在这种严寒刺骨的傍晚。

靠窗的位置倚着一只黑猫，那猫儿的神经极为敏感纤细，动了动耳朵，扭头看向窗外的他。满月似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如同盯住一只猎物。

客厅对面的门是通往起居室的。此刻那里壁炉烧得正旺，而在宽大的棉质沙发上，女人膝盖上坐着一个四岁的女孩，正在她怀中撒娇。很快，有男人的身影经过那处，给她额头上一个轻柔的吻。

只有黑猫伸了个懒腰，好奇地望着屋外的不速之客，来回甩动尾巴。

“你不是恨他吗？”不知何时，基斯来到了他身边。

艾伦不语。他皱着眉头，搬动自己摔伤的右腿，把它放到合适的位置，再扶着柱子吃力地站起来。然后一点点挪动自己的身体，贴着墙往门口去。深吸一口气，按动了一旁的门铃。

叮咚——

门口的响动引起屋内人的警觉。黑猫一个跳跃下了窗台，男人抬手安抚他的妻女，又警惕地出来开门，他甚至在路过客厅时，抽了根立在一旁的高尔夫球杆。

“是你。”爸爸脸上的表情很微妙，他朝里看了一眼，站出来，快速合上了门。一脸提防地打量他，“你来干什么？”

“我……”艾伦咬咬嘴唇，递到嘴边的话却不由改了口，“我想想看看你……”

“没什么好看的。你快走吧，回学校去。我这里不方便招待你。”爸爸的手在空中用力挥动，如同要赶走一只恼人的苍蝇。

“我会走的，不用你说。”

“那再好不过了，走吧，再见。”

门猛地在他面前关上，里面传来爸爸渐渐远去的亲切声音：“没事的，亲爱的，只是推销人员……”

好像呼吸不上来，艾伦抓着自己胸口的衣服，满脸痛苦，就好像那才是令他呼吸不畅的罪魁祸首。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座房子的。只知道他现在已经无处可去。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爱，什么也没有。

他心中茫然，只听见基斯在耳边反复地说：“艾伦，跟我一起毁了这个世界吧——”

121

科尔温没能在第一时间联系上安格斯。

事实上，安格斯压根不理会他的呼叫。这让科尔温感到意外。追踪器现在不起作用，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对方在信号不好的地方，或者被遗失了，这都有可能。但是联系不上他，就意味着没有确切的方向可以去寻找——大海捞针可不是一个聪明的做法。

科尔温决定通过快速路先回到最后一次遇见他们的地方再说。那是怀俄明州立大学的艾弗森研究中心，距离绿河中心少说也得有6个半小时的车程。走地下通道也许可以缩短1/3的时间，但在那之前，他需要向人类报告一下现状。

于是他刚出电梯就立刻通过腕表发送了通话请求。

“怎么了？”博士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博士，暂时联系不上安格斯，他似乎消失了，如果不是有意隐藏信号的话，很可能是遭遇了某些意外……”

“我听毕琳达说了，她目前也联系不上他。按你的方式追踪，科尔温。”

“好的。”他停了停又试探道，“我记得地下的快车能直达艾弗森研究中心，能帮我启动一辆吗？”

“可以，你用我的权限。让我来看看怎么弄……”博士沉吟着，很快又咦了一声，“有一辆目前正在行驶中，而且目的地是……绿河中心。”

答案显而易见。

“能把线路和实时坐标发给我吗？”科尔温道。

博士不置可否：“等你的好消息。”

“等等，博士。”科尔温又道，“我担心安格斯现在情况有异，为了避免意外发生，最好是能给他一个远程指令提醒一下，也算纠偏。”

博士唔了一声，难得对他表示了些许赞扬：“说得不错，科尔温，我这就喊毕琳达去处理。”

科尔温点头，挂断电话后脸上不由自主出现了一丝笑容。他哼着歌，在收到坐标信息后，迅速确定了行进路线，开始朝目标进发。

122

艾伦这次是被人用力摇醒的。

很显然，眼前局面已经剑拔弩张到不可收拾，海曼看着这一切已经有点不知所措。他的所学还没有熟练到可以掌控这种境况的地步。

“抱歉，艾伦……”他紧张又惭愧地小声说。

艾伦眨着眼睛，看向车厢内。

此刻亚尔林竟然站了起来，他的一条胳膊扶着车厢壁，头像无力的毛绒玩具那样垂向一边。令人惊异的是他的双眼，充血，浑浊，已经看不出眼球和眼白的分界线。喉头不自主地滚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亚尔林开始变异了！

他的两侧是拿着枪、枪口对准他的查德和斯隆，他们一边瞄准他的头部，一边缓缓往后退，大气都不敢出。而在艾伦和海曼的身边，站着纹丝不动的安格斯。

安格斯背着手，站在那儿，如同一个血人，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亚尔林始终看向他，浑浊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光。

“纳特……”

他用最后的意志说着，晃晃悠悠朝前走了一步：“好好活着……”

他将嘴巴张大，抬头无声大笑，颤抖着操控自己的右手，使劲扯着包裹他脖颈的纱布——它被他扯得乱七八糟，同时，他醉汉似的脚步没停，不断朝安格斯迈近。

“生存还是死亡，我……我说了算！”他咬牙说出最后一句话，以极大的力量，克制住自己跳到安格斯身上扑咬的冲动，忽然双手揪住纱布各一端，笑着奋力一扯。

这一瞬间来得太快，艾伦怒吼似的命令和海曼的制止行动已然迟了。登时血水像失控的水管那样大量喷洒而出，将整个电车浇了个遍。

亚尔林倒在地上，眼中的光和水飞快流逝。

作者有话要说：[1]引自歌曲《S?glópur 》，歌手 Sigur Ró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