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安格斯一对大复眼如同螳螂的进化版，每只复眼由几千个小眼组成。在他眼中，拿着撬棍的艾伦就仿佛一个个单镜头组成的电影胶片，一帧一帧从一只小眼跳至另一只小眼。因此，他不仅能看清艾伦的动作及其中分毫毕现的细节，更能感受到他飞扑过来的速度快慢。这种基于视觉的进化极大提高了他打击对方的效率和精确度，毫不夸张地说，只要他算好时间，只要他想，来自任何生物的任何物理进攻都可以接住。当然，此法或许不适用于比他更高阶的实验体。

海曼的尖啸声与安格斯的轻笑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出。

后者巨大的复眼好整以暇地看着艾伦堪比蠕虫的缓慢袭击，随手砍掉海曼在他胳膊上挠痒痒似的阻拦，在撬棍接触到他眼睛的前一刻才开始反应。可很快他意识到了一个尴尬的问题——艾伦是一个美丽而脆弱的人类，他根本无法承受自己镰刀骨的轻轻一挥。

他只好硬生生在半空收回自己左手的镰刀骨，惯性的力道太大，那雪白锋利的骨头尖径直划了一个圈，刮破了自己的脸颊。

与此同时，海曼如同一头突然被红色帆布刺激到的斗牛，力气暴涨，圈在他脖子上的触手又多缠上几圈。

这该死的恼人的臭虫！

安格斯洋洋得意的笑容消失了，他再也顾不得镰刀骨过长的危险，直接上左手去切脖子上海曼的触手，转用右手架住艾伦的动作。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就在这一霎那，脖子上的掣肘突然变戏法似的凭空消失——海曼居然撤回了触手？！

糟糕！来不及了！

安格斯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懊恼，他太大意了。很快他又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那个蠢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机灵了？而且，为什么他与人类的配合是这样默契？

“再给他补一刀，就用他自己……”在被安格斯右手挥开的瞬间，艾伦高声下达着命令。

没等他说完，海曼已经扑上去抱住安格斯的左胳膊，用尽全力顺势按了下去。

安格斯的骨头到底有多硬呢？艾伦不知道，但至少在眼下这个昏暗的地下房间里，他已经没有任何再去尝试研究的力气了。他重重摔倒在地，砸上了那一堆显示器。它们登时散了架，艾伦疼到眼前发昏。随后而至的是安格斯气急败坏的怒吼声。

那声音像漏了气的皮球，只发出来一下就立刻消失。

真他妈的要命。

艾伦忍着剧痛，强行挣开眼皮，恰好看到安格斯的脖子被他自己的镰刀骨切开，有大血管破裂，肌肉断裂，鲜血瞬间喷出流成瀑布，气管割裂时发出嗬嗬声。只是颈椎骨实在太厚太硬太密，非尺骨和桡骨能够匹敌的。因此他没有遭受断头的痛苦，最终碎掉的是镰刀骨。他整个人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被掼倒，在地上撞出一个大坑。

安格斯简直气得发疯，两只巨大的复眼因此更加突出，几乎要掉出眼眶，他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兀自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然而海曼没有给他机会，显然，巨大的愤怒还蕴藏在他体内，没有发泄出来。

于是新一轮的限制级血腥画面在眼前继续上演，等辛迪爬过去扶起艾伦时，安格斯的复眼已经全变成了窟窿。

“海曼疯了！”她惊叫着提醒艾伦。

9757号的眼睛是他最宝贵的东西，为了提醒9757号要好好保护自己的眼睛，研究员在他的眼睛处集中了最多的痛觉神经。因此，此刻安格斯悲惨地哀嚎着，躺在那里抽搐不止。地上洇出一滩越积越多的血水，它们由鲜红慢慢转为深红，最后凝结成了黑色，慢慢变得粘稠，不再流动。

“够了！海曼，够了！”艾伦哑着嗓子喊，“停下，快停下！你要把他弄死了！”

“坏蛋！坏蛋！他是个坏蛋！”海曼终于大声哭泣起来，像个发脾气的小孩，骂着他从来不敢讲出口的脏字儿——他差点就要失去艾伦了，谁还会在意自己说的是不是脏话呢？他抽抽噎噎地从安格斯身上爬起来，迫不及待又蹒跚地滚向艾伦，就像个喝多了的醉汉那样，疼痛使他浑身颤抖，好在他依旧是隐身状态，因此他们看不见他的蠢样（其实单凭声音也能想象出来）。

“艾伦，对不起，艾伦。”他哭得格外夸张，泪水混着血水，一边哭一边七手八脚地上下摸索艾伦，试图确定他是否完好。

“你干什么……”艾伦感觉自己被一个湿乎乎充满了浓重血腥味的东西紧紧抱住，力气太大导致他胸腔一阵窒息。他不得不在被挤成一个漏了馅的馅饼之前艰难地道，“等等，别乱碰，我好着呢，放下我！海曼，我还不想现在被你闷死！”

海曼喷出一个鼻涕泡，他笨拙又慌张地放开他，悄悄滚到一边，只给艾伦留下了一身黑红的血污。

“安格斯被我麻痹了，用毒素蛋白。”海曼用力吸了吸鼻子，“他的神经系统暂时会紊乱掉，对你们无法构成威胁。”

艾伦感到了一阵安心，随后，他又发觉自己有一股脑的问题想跟他们讨论，比如说什么是毒素蛋白，比如海曼为什么迟迟不现身，还保持着隐身状态，比如那张VISA卡到底是什么东西，再比如有没有人记得把亚尔林拖过来不要放在离安格斯太近的地方，可是他的眼皮实在太沉重了，不只眼皮沉重，身体也一样，就仿佛同时有好多个海曼将他死死压住了似的。很快，辛迪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海曼时不时的回应声变成了若有似无的背景音，渐渐消失于无形。

97

艾伦再度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儿时的家中。房间里堆满了自己乱七八糟的衣服、CD和玩具。他恍恍惚惚地起身，从床上爬下来，看着穿衣镜里年少的脸颊上长满雀斑的自己，有些困惑。

我不是已经长大了吗？可这是过去。

他揉揉眼睛，顺着楼梯走下去，浅灰色的地毯很柔软，一楼的起居室安静的不像话。只有墙上的白色圆钟发出细细的滴答声。从拐角处望向餐厅，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他很少在回忆里露面的爸爸。

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动静，坐在餐桌前，西装却穿得一丝不苟的爸爸突然抬眸，朝他招了招手。

“来，孩子，坐到这儿来，坐好。我需要跟你谈谈。”

艾伦即刻心里警铃大作，他讨厌这个说法。无论再和蔼可亲的人，在语重心长地说“我要跟你谈谈”时，那都代表后面有一段他不乐意听的大道理在跟着。他迟疑着将自己挪过去，嘴上还是小心道：“怎么了爸爸？”

爸爸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亲切的他一见到就会扑跳进他怀里的爸爸，不知何时，他变得很遥远。远体现在距离上，他时常出差，经常性的一连数个星期都不着家，远还体现在情感上，艾伦已经很久没跟爸爸好好聊聊了——但不是这种谈话，而是轻松自在的聊天。他突然记起就在刚刚过去的周末爸妈之间爆发了一场极为剧烈的争吵，那争吵最终演变成了暴力攻击，他隔着门听见妈妈痛苦的尖叫声。

“艾伦，艾伦，快救救我！找人救救我！你爸爸要打死我了——”

咔哒一声，那时艾伦感觉到自己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他连忙飞扑过去试图拧动把手，但为时已晚。屋里没有电话，他靠坐在门板边，感到了害怕和无能为力。

“妈妈，妈妈！爸爸！”他不停地拍着门，期待谁能给他开门，然而直到外面的声音停止，他也没等到。

爸爸依旧是原来那副儒雅斯文的外貌，带着眼镜，身材健壮，肤色健康。一看就是自律性非常好的中产阶级男士。可爸爸的另一面让艾伦有些隐隐的恐惧，那一面过去从未在他面前暴露过，但并不代表现在或以后不会暴露出来。

“艾伦，好孩子，告诉爸爸，你今年多大了？”

“15岁。”

“唔，好的，15岁已经快长成个男子汉了。”爸爸夹起一支烟，完全不在意屋内的烟雾报警器，就这么直接点上了，“听着，艾伦，有件事我不能瞒你，你快成年了，我得说，你需要我们诚实地对待。”

然后他随意扯了张纸巾，将它投在装着水的玻璃杯中蘸湿，又将烟灰抖在里面。自始至终，他没看艾伦一眼。

“你有了一个亲生妹妹，我替她取名爱丽丝，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艾伦抬头直视爸爸，轻声道：“可我不记得妈妈怀孕了，她昨天还出去遛狗了呢。”

“是同父异母的妹妹。”爸爸深深吸一口烟，打开窗户，站在窗边往外眺望。

很奇怪，真当这一刻来临时，艾伦曾设想了千万遍的激动，憎恨，争吵，愤怒都没有真正浮出水面，它们只是如同冰山巨大的身躯，躺在深不见底的海洋中，激起暗流涌动。

“哦，好吧。”他听见自己干巴巴的不带感情的声音，“所以你和妈妈没离婚，却和别的女人有了一个孩子……”

“形同离婚，不是孩子，是你妹妹。”爸爸强势又飞快地纠正了他。

“是孩子，不是我的妹妹。”艾伦盯着他，又缓缓更正了一遍。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这件事我告诉你了。”爸爸不悦地皱起眉头，耸耸肩，像是完成了一个大任务，“你妈妈不希望我告诉你。但我认为，你长大了，可以承受这样的事了。”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爸爸。”

“什么？”

“你爱那个女人吗？”

“当然，我们在心灵上相同。”

“你还爱妈妈吗？”

爸爸沉默不语，摇了摇头。

“你们会离婚吗？”

“会的，孩子。”

“那你知道妈妈还一直爱着你吗？”

”她需要做点别的事来转移一下注意力。“

”我恨你，爸爸。“

“什么？”

”我恨你，你没听错，如果上帝听得见，我希望他能让你下地狱，连同那个女人一起——”

艾伦的声音在打颤，可他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软弱来。爸爸又怎么样？从小最崇拜的人又怎么样？全都是垃圾，魔鬼，龌龊的罪人。杀人也不过是一刀而已，他的好爸爸，却是一刀又一刀没完没了地捅着爱他的人的心。

”我希望你能下地狱！“泪水和恨意模糊了视线，他终于尖叫着咆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