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海曼形单影只地站在角落里，面对着白色栅栏发呆。

雪后初晴，阳光格外耀眼。在这样金色的暖阳下，草坪上的皑皑白雪逐渐开始消融。怪物雪白的身体在阳光下显得非常闪亮。

在不经意间，海曼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低下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它黑乎乎的一片，奇形怪状地趴在那儿。

他想蹲下去仔细看，但记得刚才那个叫艾伦的金发男人不允许他动，只好老老实实地站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这种好奇的诱惑。试图伸手去抓，可控制那两条胳膊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在他的努力下，它们只是徒劳地随意挥舞着——像个章鱼毫无章法地摆动自己的触手那般。

海曼歪着头，对这种情形显示出困惑的表情。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在上次醒来时明明是可以自如地操纵它们的。

“灵活得简直就像蜘蛛猴的尾巴。”这是毕林达表扬他的原话。她告诉他那是一种生活在中南美洲热带雨林里的灵长类动物，它们的身材小巧可爱，而尾巴灵活有力，可以当做第五肢来用。他一直渴望能亲眼去看一次它们。但是那只是一个梦想。

梦想之所以为梦想，就是因为它遥不可及。

要知道作为实验体，特别是一个失败的实验个体，他能得到研究人员的表扬并且在无数次的实验中存活到现在，实在太不容易了。活着本身，就是奇迹。

可现在……它们不知道为什么失灵了，海曼担忧地看着自己的两条胳膊，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迷茫。越来越难以使上力气，越来越难以挪动，更别提去使用它们。

没有用处，就会被抛弃被毁灭。当然，是人道的毁灭。

这是他、和无数个他们一直以来的生存之道。他很清楚这一点，但是，在很清楚和不得不之间，总有一段模糊的区域界线。基斯告诉他，那是只有人类和他能明白的东西。

“我是与众不同的。”除了名字，基斯只教会了他这句话。或者说，如果对于那种语言能力的掌握目前仅有这一点容量，他选择记住了这句话而不是别的。

海曼无意义的思考和放空被艾伦靠近的脚步声打断。他没有动，而是静静地等待金发男人转到他面前，面对着自己。

艾伦湛蓝色的瞳孔就像此刻的晴空，哪怕现在的他是多么灰头土脸，可是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他皱着眉头，看着海曼，似乎在思索怎么开口跟他交流比较有效。

“艾伦。”海曼先开了口。这是他自有意识以来，学会念的第一个名字。

艾伦在他面前来回踱步半天，终于向他伸出右手，摊开手掌。

“听着，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艾伦警惕着，用一种商量的语气低声说，“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但如今只有一试了……你伤了两个人，他们受你感染，可我不希望他们变成怪物，你有办法治好他们吗？”

海曼低头盯着他的手，听他说完后，懵懂地眨了眨眼睛。

“你听得懂我刚才的话吗？我需要你救他们。”艾伦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指指身后躺着的亚尔林和颓然抱头的梅森。

“救”这个关键词触发了海曼的某些重要记忆。他动了动脑袋，对艾伦道：“基斯……”

“你说什么？”

“基——斯——”海曼慢速重复了一遍。

“你是说基斯能救他们？不不，等找到基斯他们就已经成为两具发霉的尸体了，”艾伦有些焦急地抓一把头发，强忍着道，“我们需要现在立刻对他们进行医疗救助，立刻，马上。”

关键词的反复出现刺激了海曼，他犹犹豫豫地想要伸手去碰艾伦，可是遇到了阻碍。来自他自己的，以及来自梅森、辛迪和乔的。他们大声高呼着“怪物住手”，并试图将艾伦拉得离他远了一些。

这真奇怪，他的名字明明是海曼。这是基斯替他取的，而且也是他唯一完全拥有的东西。

“海曼。”他不满地提醒他们。

32

唯有在灾难和死亡面前，人才能真正地体会到自己的渺小。

艾伦深深感到了自己的无力。

他看着刚刚睡醒的亚尔林撸起衣袖，裸·露在外的手臂上不知何时已开始冒出几块灰绿色的斑点——那就像是久置在冰箱里而忘记食用的面包，上面还有些疑似真菌感染的绿色毛绒状凸起,看上去令人作呕。

为了振奋一下大家的精神，辛迪和乔决定去房子里作一番探险，找点食物和水。如果是往常艾伦也许还会叨叨几句私闯民宅还偷人东西是不是不太好，但现在他已经没那个精神了。在稍作休整后，他决定查看一下自己目前背包里还剩的东西。

钱包、笔记本、换洗衣物、洗漱用具、一块礼品盒装好的手表以及基斯的邀请函。整理这些东西的时候，一张明黄色的卡片掉了出来……哦，对了，还有一张基斯给他的VISA信用卡。

艾伦将它捡起，翻来覆去看了一下。没什么特别的，艾伦对于这家美西银行并不了解。对着阳光看，古铜色的金属芯片和他自己的看上去大同小异。上面的纹路像舒展所有肢节的蜘蛛。

然而这却引起了海曼的注意，他转过头来，看向艾伦手中。艾伦关注到了怪物的眼神，这使他开始确信这当中可能真的有什么门道。他正打算好好看看，就听到一阵嘈杂的90年代意大利电音舞曲音乐在旁边响起。

"I have a blue house with a blue window.Blue is the color of all that I wear......"

亚尔林咳嗽着从夹克内袋中掏出一只纯黑的卫星电话（这几乎立刻遭到了艾伦的怒目而视），接通电话。

“嘿。”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亚尔林立刻紧张地回答：“嗯……我们还在路上，刚刚抵达拉勒米市。”

又过了半分钟，亚尔林忽然抬头看向艾伦：“找你的。”

艾伦将信将疑地接过电话，就听到一个熟悉的懒洋洋的男声传进耳朵里：“嗨，甜心，这一天过得好吗？”

“是你！”艾伦心里的那根警戒线猛然拉紧,“梵妮怎么样了？”

“Hmmmm......我想这实际上取决于你。据我观察，你们已经在这段进城路上磨蹭了太多的时间。老实说，我对这种进度很不满意。真的，很不满意，艾伦。”男人特别咬重了最后这几个单词。

“我需要听到梵妮的声音。让她接电话！”

男人对这种不礼貌的急躁非常反感：“怎么办，我真的特别不喜欢别人威胁我呢，艾伦。”顿了顿他又亲昵道，“算啦，谁叫我是个有教养的绅士呢？只是小勇士艾伦，我不得不说，你的公主可没有你那么甜心。”

很快艾伦听到梵妮强行克制着颤抖的声音：“艾伦。听着艾伦，你快回家。别去找基斯，我听到他们的谈话了。那里是地狱，别去……”艾伦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到她因痛苦而发出的哭喊声、踢打声、以及梵妮发出的可怕的咒骂“这个狗娘样的”。

叫喊声突然被截住。

“梵妮？梵妮！”

再接起电话时，换回了那个男人：“啧啧，她可真是个粗鲁的姑娘。”

艾伦紧紧抓住电话：“你把她怎么样了？”

“也没怎么样，只是砍掉了她那只不老实的手。艾伦，我必须提醒你，作为一位绅士，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男人打了个哈欠，笑眯眯道，“我不敢保证自己能忍得了多久不杀掉她。还有，替我劝告一下亚尔林，考虑到纳特的情况，他也必须抓紧了。”

这个恶魔！我要杀了他！

感觉一股血气上涌，直接冲破了自己的头脑。艾伦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他胸膛剧烈地起伏，整张脸上都是可怕的表情。巨大的精神压力已经快要把这个普通男人的神经击溃，可还有一口气尚在，维持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艾伦？”亚尔林觉察到了这种不对劲。

面色铁青的艾伦将信用卡塞进带拉链的衣兜里，他的手无意中碰触到了一个小小的笔记本。这是我从戴娜包里搜到的，艾伦忽然想起来。他不假思索地将它抽出来，翻开。

“嘿，伙计们，你们不知道我们在里面发现了什么好东西！”辛迪兴奋地从楼上的窗户处探出头来，“谢天谢地冰箱里满满的，几乎什么都有，我们能饱餐一顿了！要来点香蕉派吗队长？”

五分钟后，五个人加一只怪物都集中到了一楼客厅里。以沙发为界，亚尔林和海曼被隔离到了靠门的位置，帮忙盯梢。梅森终于从巨大的刺激中回过神来，虽然他一直在杞人忧天地紧盯着自己的胳膊，害怕随时冒出绿色斑点，但那毕竟还是没发生的事情。因此疑似感染者梅森还是被大家单独隔离到了楼梯处。这样既不会威胁到还健康的另外三人，也不会跟确定感染者混淆。

还完好无损的三个人则坐在沙发上。

大家沉默着，狼吞虎咽地用着餐。哪怕是最后的晚餐，谁也不想亏待了自己的肚子。

而艾伦一边咬着香肠一边阅读着戴娜的笔记本，企图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那是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只有扉页有一串手写的12位数字，没有任何背景索引，没人知道那代表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