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流淌的血液如同红酒一般温暖，

我开始怀念被我抛在过去的生活。

当听到黑鹂的悲鸣之声时，

我知道我已被遗弃于时间的缝隙之中。”

1

艾伦到家时正好是下午5点30。

临近圣诞，小区里许多别墅前院都被主人精心摆上了松树，还有各种精致可爱的小挂件。

被工作折磨得几乎一天一夜没睡觉的可怜男人没什么心思欣赏，径直把车停到车库里，绕到前门时顺手把被垃圾邮件塞得爆满的邮筒清空，抱着那堆废纸开了门。

刚扔下钥匙，裤兜里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艾伦扫一眼屏幕，接通电话：“亲爱的？”

“艾伦，宝贝，我还在路上，已经接到麦克斯了，可怜的小家伙拉了整整一天，刚才打了针，现在才睡着……”

甜美的女声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汽车喇叭声盖下去，震得艾伦不得不把手机离自己的左耳远一点：“梵妮？”

嘈杂声持续了一阵，间杂着类似于“狗娘养的”“杂种”“狗屎”之类的污言秽语，然后突然一切都安静下来，梵妮气呼呼的声音重新响起：“抱歉，甜心，刚才有个蠢货蹭了我的屁股一下，把麦克斯吵……”

“你的屁股？”

“不是我的屁股，是车屁股，”梵妮不耐烦地嚷嚷，“别管那堆蠢货了，车没事，我快到家了，小家伙需要安静休息……绿灯了，回家再跟你说。”

手机里只剩下嘟嘟声。

艾伦挂掉手机，随手将一直拿在手里的垃圾邮件扔到桌上。一封棕色信件忽然从一堆打折广告和银行账单间露出来，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

信封上用漂亮的花体字写着艾伦·XX收。寄信人处写着基斯。

哈，基斯！艾伦麻木的眼神一下子亮起来。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黑发黑眼的小男孩咬着手指头呆呆看着自己的模样。讨厌鬼基斯，鼻涕虫基斯，他最好的朋友最铁的哥们基斯。

自从高中毕业后，这家伙突然一声不吭跟全家移民到美国。最好的朋友这样离开，还年少的艾伦并不能完全接受，发了好一顿火，还摔烂了他送给自己的变形金刚模型。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也就是从那年圣诞前夕开始，突然消失的基斯开始给他寄贺卡。每年12月份一定会收到，直至如今，在艾伦的抽屉里已经攒了8张。

从最开始的看见就气愤地撕掉，到扔到一边，再到最终能以平和的心情打开贺卡，看基斯用变得越来越优美的字迹记述着这一年来关于自己的大事件，并以老朋友的口吻送上祝福，这种转变让艾伦觉得，大概也许，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年轻气盛的少年了。

艾伦想着，带着半是喜悦半是感慨的复杂心情拆开信封，却发现这并不是他以往看到的闹哄哄的圣诞贺卡。这是一张以雪白蝴蝶结丝带系住的贺卡，带着光晕的小天使簇拥在一侧。艾伦一边忍着鸡皮疙瘩扯开丝带，一边思索基斯什么时候审美变得这么恶俗，就看到里面其中一行粉色的最大号字：

基斯 XX XXX & 阿芙拉 XX XXX

我一定是见鬼了。艾伦想着，手一抖，从贺卡里面掉出一张VISA卡。

房门再次从外面被踹开，一名穿着职业装的棕发女郎抱着只大狗风风火火拎着一大堆购物袋吃力地挪了进来。

“甜心，快帮帮我，该死，麦克斯又重了不少，你应该多遛遛它的，那个眼睛像啤酒瓶底的宠物医生每次见到我都会拿这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教训我，这根本不是我的错，车里还有点啤酒，你如果还是个绅士的话就替自己的女友去搬一下，你在看什么，听到我说话了吗宝贝？”

“梵妮，”艾伦捏着贺卡抬起头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想我最好的朋友要结婚了。”

2

基斯要结婚了。

艾伦觉得不可思议，艾伦难以置信。艾伦盯着婚礼邀请函，仔细念过上面的每一个字，并在基斯的笔迹上摩挲着。他真是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家伙，艾伦想，已经有9年时间没见，他恐怕已经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你的基斯，最好的朋友。”翘着脚躺在沙发上吃速食意大利面的梵妮看着他的表现，拖起长腔，“啧啧，宝贝，你现在的模样就像个被旧情人遗弃的落魄老男人。”

艾伦没有理会她的辛辣讽刺，而是挠挠贴在自己另一侧的金毛犬麦克斯的肚皮，听到大狗喉咙里发出的心满意足的呼噜声，有点不确定地说：“他的婚礼在下周六举行，我想……我们似乎也该去美国过个真正的圣诞了？”

“美国？难道你还真要去参加基斯的婚礼吗？”梵妮咬着叉子不停换台，停到《好汉两个半》，理所当然地摆手，“甜心，你知道我的工作的，我是不可能脱身的。”

“不能试着求一下你的上司吗？请个假之类的，你知道，跟我在一起，免费去美国度假这种好事可并不太多。”

“宝贝，甜心，你知道我也很想跟你去。最近我们头儿的老婆正在跟自己闹离婚，跟个火药桶似的，我可不敢跑去送死。”梵妮伸出胳膊，搂住他脖子，用沾满番茄酱的嘴唇碰碰艾伦，不抱任何希望地回应。

艾伦默默擦掉嘴角的番茄酱。他当然知道梵妮是澳洲一家大型航空公司的空姐，她们有一套固定的工作时间表，是不跟着公共节假日走的。但是基斯的婚礼，九年未见的最好朋友，人生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已经各自消磨掉了，这一次，他一点也不想错过。

“亲爱的……”艾伦恳切地唤道。

梵妮扭头，望着他满脸犹豫又挣扎的表情，咯咯笑了起来：“宝贝，你知道你这幅模样是没有人能拒绝的。好啦，‘我最好朋友的婚礼’，我懂，想去就去吧，只要不在婚礼上给你的前男友捣乱，搞点什么新欢旧爱大派斗就好啦。”

艾伦耸肩，打算不再跟她计较那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只将她搂入怀中，来了个温柔又绵长的吻：“提前祝你圣诞快乐，我的爱。”

因为是圣诞假期，机票并不好订。航班最后选在后天下午，梵妮通过内部关系替他弄到了票，艾伦自己付了款。虽然基斯在邀请函中夹了张信用卡给他，可是为了表示这是艾伦自己的意愿，他只是把那张信用卡连同邀请贺卡放到自己的行李夹层内。

3

小路并不好走。

小路上全是粗糙的沙砾和碎石子，路两边是幽黑的树林。两侧的漆黑似乎暗示着来人，钻进树林里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寒冷，黑暗，茫然，恐惧。

艾伦在路上拼命奔跑。

他能清晰感觉到迎面吹来的风像刀子似的搁在皮肤上，肌肤上似乎瞬间被风割开无数细小的伤口。成百上千的伤口仿佛有自己意识的生物，两侧蠕动着的皮肤，如同一开一合的小嘴巴，无声地尖叫着。

后面有个人在追他。艾伦得空回头看一眼，只能看到那是个人，面目模糊。他也在奔跑，追向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精疲力尽的艾伦眼睁睁看着他伸出一只胳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自己一点点逼近。而自己的双脚却像是被灌满了铅一般，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迈不开。

冷静，要冷静下来，集中精力朝前跑。艾伦对自己说。他转过头来，猛然发现不远处的地方，道路忽然分岔，左边通向自己家的房子，而右边则依旧是一条蜿蜒无尽的小路。

艾伦心中升起一道希望的光，他毫不迟疑，朝左边那座熟悉的小别墅飞奔而去，身后的人依旧紧紧跟着他，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眼看那只手的指尖就要碰到自己，艾伦几乎能感到那人的呼吸扑上自己的脖颈，太近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一把拉开门钻进去，然后用尽全力将门撞上，锁死。

肺部倒灌入冰冷的空气，火辣辣地疼痛。艾伦剧烈喘息着，听着自己的心跳像高速旋转的马达。

终于安全了。他一边想着，一边转身。

刚刚在后面追赶自己的人安静地站在他眼前。

艾伦大叫着猛然坐起来，窗外狂风大作，闪电像剑一样划破苍穹。雷声轰鸣，应和着他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艾伦心里却有一丝欣慰，自己终于醒来了。

房子里除了他空无一人。梵妮早上已经带麦克斯回父母家。他下床，替自己倒了杯凉水。看着窗户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有点疲惫地闭了闭眼。

艾伦发了一阵呆，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文件夹。父母的照片，家庭照，他养过的花毛狸猫，每年的生日照，好友们送给自己的贺卡，信件，前三位女友的照片……艾伦像个怀旧的老人一样一页页翻过去，指尖最终停留在基斯和自己的那张合影上。

那是基斯十八岁生日的那天照的。基斯自己是从来不过生日的，他说他讨厌过生日。但那天正好艾伦在游泳课上抽筋了，基斯送他回家。热情好客的老妈便拉着全家人陪基斯过了个儿童乐园似的生日。基斯居然很意外地没有生气。两个大男孩被迫带着可笑的纸糊的尖尖帽子，艾伦看到皱着眉头瞪着相机，一脸不爽的自己和一旁瞅着自己，面无表情的基斯。

艾伦却觉得那时候的基斯是最生动的。他脸上露出不由自主的微笑，又翻页去阅读那些贺卡。

基斯说他进入大学了，学的是生物医学，他参加莎士比亚研究社了，他交了一个红头发的女友，脸颊上都是雀斑，总是傻兮兮地笑，他去听音乐会了，他的导师算术很差，带小数点的数据总是算不对，他顺利毕业了，取得了一个还不赖的成绩，他进了一家很有名的制药公司，他成了一名年轻的研究员，他又换了女友，前阵子他们一块自驾去魔鬼塔国家公园玩，还去了夏延、石泉、绿河等等地方……

这样挺好，就好像基斯一直在自己的生命里待着。看着看着，艾伦的眼皮渐渐有点沉重，他打个哈欠，将文件夹草草塞回抽屉里，倒在床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