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萧莲舟便带着弟子赶到合州天来河一带，只是实际情况远比信中所说更加糟糕。

河水自上游奔涌而下，一路泛滥之势不减反增。虽有大山阻隔，但其势凶猛，遇山开山，遇水愈强，加之水上片羽难浮，人不能下水，修筑堤坝只能靠抛掷土石去填，土石入水则被卷走，拦水不成，反道助长洪水凶猛之势。

萧莲舟亲自察看了情况，发现此地以天来河主干为中心已经分流出上百支流，整个合州北部几乎已经成为一片汪洋。最多再有半月，只怕整个合州都要被大水漫灌。

他们一行在此地一处地势较高的镇子上落脚，这镇子唤作陵渚，原本只有三十来户人家，自从这条河泛滥之后，附近村镇的人都涌到这里，还有不少已经受了灾的，住不起镇子上的客栈，就在镇子外叉个窝棚庇身，一来二去，镇外的窝棚户已经多过镇上的原住民。

好在青岳宫、无欢门等几个小仙门合力在镇外设了几处救济点，每日分发些米粥让他们勉强度日。

萧莲舟看过简陋的粥棚后，半天没说话。青岳宫当家人王雄是个四十上下的粗莽汉子，也看出端倪，只能红着脸解释说：“萧宗主，我们能力有限，只……只能做到这样了。”

萧莲舟问：“玄都没有派人来吗？”

王雄说：“此处与林玄毅部雄据的青渠城接界，所以……没人管这些。”

粥棚旁边聚了一堆人，初始只是声音有些嘈杂，越到后来，人群里一个声音越来越激昂，最后，那人干脆站到板凳上，瞪大眼睛，挥舞着胳膊说：“这天来河里住着掌管此地风调雨顺的河神，咱们不懂礼数，不曾上祭，河神这是发怒了呀。”

王雄一听这话就火了，走过来一脚将人从板凳上踹下来：“你这疯子又在说什么疯话？”

那人衣袍破烂，疯疯癫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信誓旦旦的说：“仙君，河里真有河神，我亲眼看见有人掉进河里就再也没上来。我以前听老人说，只要按时给河神献祭，它就不会兴风作浪，咱们也试试吧。”

王雄呵斥道：“试个屁。就算河里真有东西，那也是妖怪，我一剑砍了它，还献祭，先拿它的脑袋祭我的剑。”

疯子惶恐的拉着他：“仙君，可别胡言乱语冒犯河神，这河神要是发起怒来，咱们这么多人可都要遭殃啊。”

“行了，你一天天别给我胡天乱语，搞得人心惶惶。”

“仙君……”

王雄抬手就要揍他，萧莲舟将他拦下：“王宗主，算了，老百姓担惊受怕，难免多想。”

王雄将人丢开，朝疯子屁股上踹了一脚，将人蹬出去老远：“滚。”

萧莲舟正想说什么，王雄又大步走向前面一个倚在树下摇着团扇的女人跟前，语气很不好的说道：“玉宗主，今日不是你无欢门巡河？你怎么在这？”

女人与他年纪相仿，面貌姣好，因为保养得当，看上去只有三十上下。一袭镂空金线密织裙装，指甲均以凤仙花汁染就，十指根根仿若葱白。女人唤作玉芙蓉，乃是无欢门的当家人。

“吃力不讨好的事，谁爱干谁干。”玉芙蓉冷声说道，不过她的声音自带三分柔媚，再难听的话说出来都有种天生的风情万种。

王雄脾气一下就上来了：“说好的我们两宗弟子轮流巡河，你现在撂挑子不干！万一哪里河堤决开，你知不知道会死人的？”

女人依旧不紧不慢的摇着扇子：“难不成是我要他们死？”

“你！”王雄憋了半天，骂出一句，“自私妇人！”

“我自私？”玉芙蓉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行，你伟大行了吧。那河水古怪，落水的弟子现在一个二个都躺在义庄里，你不心疼自己的弟子，我还心疼呢！”

王雄提高声音道：“谁不心疼了？那不是也没办法嘛，总不能放任由着它泛滥开。”

玉芙蓉拿团扇挡住他的嘴巴，压低声音道：“你这个蠢货，衍天宗没来之前咱们苦也就算了，现在他们来了，你还不让他们出出力？他们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巡河不就是那位萧宗主一句话的事？”

王雄打开她的团扇，怼着脸骂：“自私妇人！”

玉芙蓉也不惯他，当即还口：“蠢货！”

萧莲舟走过来，玉芙蓉立马换了副喜笑颜开的面目：“萧宗主，久仰大名，今日一见，真真是谪仙下凡呐。此地有萧宗主坐镇，是我等仙门之福，苍生百姓之福。”

王雄脸红脖子粗的瞪着她。

萧莲舟朝她微微颔首：“王宗主已经将此地的情况大致跟我说了，多亏你们及时赶到，才将损失降到最小。”

玉芙蓉满脸堆笑：“哪里哪里？我们做的都是分内之事，只可惜我们身单力薄，一个人当两三个人用，一份银子劈八瓣花，还是……唉……光是这一口煮粥的锅，每天的花销就不知几何？”

王雄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别演过头了。

萧莲舟说：“情况我也看到了，我会尽量想办法。”

玉芙蓉满脸真诚，感慨的说道：“萧宗主果然大义，我等望尘莫及。”

一个无欢门弟子惊慌失措跑过来：“宗主，不好了，无恒师弟落水了。”

玉芙蓉脸色立马变了，也没耽搁，立刻就跟弟子赶往河边。

玉芙蓉赶到的时候，河边已经围了一大群人，一见她，随即让出一条路来。

落水的弟子阖眼躺在地上，看起来情况很不好，跟前几人湿淋淋的半跪着，都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

王雄引着萧莲舟一行随后赶至河边，见人都围着，萧莲舟问：“如何了？”

玉芙蓉说：“不中用了。”

弟子们面色黯然，却也清楚这是实话。

萧莲舟说：“我此行也带了医师来，不妨让他瞧瞧。”

玉芙蓉不抱希望，但也没拒绝。

医师过来检查了一番，却是茫然不解，毫无头绪：“宗主，此人并无溺水症状，也无外伤，却脉搏呼吸全无，这实在怪异至极。”

“竟有这样的事？”

见瞒不住，王雄接过话道：“萧宗主，实不相瞒，此处泛滥的河水十分古怪，这半个多月，但凡落水的人没有一个能醒过来。”

萧莲舟隐约觉得这件事不简单：“可有查出缘由？”

王雄摇头。

玉芙蓉说：“萧宗主，你来了就好了。我们灵力低微，就算有什么妖邪作祟，也看不出端倪来，你且看看有没有法子救他们？”

萧莲舟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正琢磨缘由时，一个声音说道：“此河发自至阴至寒之地，凡人落水，七窍封闭，隔绝阳气，由是三魂七魄皆受幽禁，自然如同死去一般。”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只见旁侧一条废弃的渔船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位着绛色曳地裙衫的姑娘，两条粗长的灯笼辫垂至膝间，眼眸清澈，像个不惹尘世的精灵，在一瞬间猝不及防的闯进每个人眼里。

她笑盈盈的望着众人，然后从船上跳下来，辫在发间的银铃立时发出轻微的清响。

王雄将人打量了一番，有些怀疑道：“方才是你在说话？”

姑娘绞着辫子说：“是我。”

王雄看这姑娘不过十六七岁，举止颇为跳脱，好意提醒道：“丫头，这可不兴胡说。”

姑娘看了他一眼，然后大步走进人群，在溺水弟子跟前蹲下，从斜挂在腰间的布袋中取出针匣，在人几处穴位上分别施了两针，只片刻功夫，地上的人竟突然吐水坐了起来。

“这阴气幽闭，只需引阳气相济即可。不过这两日魂魄不稳，最好卧床静养。”

姑娘叮嘱完，在一众敬仰的视线中不紧不慢的收好东西，就要离开，王雄赶紧拦住她：“姑娘，没想到你真有办法。”

姑娘一只手绞着辫子，顺手从袋子里摸了颗红果，在袖口擦了擦便送到嘴边咬了一口：“你现在知道我不是胡说了？”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萧莲舟也看出这姑娘本事不凡，开口问道：“姑娘如何称呼？”

姑娘看看他，小鹿一样的眼睛又大又亮：“你是谁？”

王雄立马制止她：“不得无礼，这位是衍天宗的萧宗主。”

“萧宗主？”姑娘又打量了一眼，忽然惊喜道，“我听说过你，你就是云泽仙君吧？你生的真好看，比天上的仙子还好看。”

姑娘直白的赞美多少让人有些尴尬，不过看她神情坦率，众人又都原谅了她的童言无忌。

萧莲舟也很淡然：“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云彩。”

“云彩姑娘。看你医术不凡，不知师从何人？”

云彩咬了口红果说道：“出门在外，师傅他老人家的名讳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

萧莲舟问：“那你因何到此？”

云彩说：“我本来要去别的地方，途中听说合州大水，就专程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萧宗主，我医术可好了，一准能帮上忙。”

萧莲舟说：“姑娘似乎不止精通医术，对这天来河的来历也很是清楚。”

云彩不仅没有否认，反而很是得意：“那当然。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做一个好医师？”

“姑娘志向远大。”

云彩俏皮一笑：“其实，我的志向一点都不远大，我只有很小很小的愿望，只要我的小愿望能实现，我就心满意足了。”

王雄心里记挂着另一事，趁着空档，赶紧说道：“云彩姑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能不能……就是……我想……我……”

见他半天说不到正事上，玉芙蓉接过话道：“云彩姑娘，实不相瞒，自从此处河水泛滥，我们有不少弟子都因落水再也没有醒来，云彩姑娘有如此妙手，不知能不能请你施以援手？”

云彩一口答应：“这当然没问题啊。不过，”她又接着说，“我有一个条件。”

王雄又激动又紧张：“什么条件？只要我们能办到，一定尽力满足姑娘。”

云彩盯着他们，缓缓伸出一根手指，但立马又变成两根，狡黠道：“我要两筐红果。”

王雄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什么？”

云彩咬着手上剩下的半颗果子，坚决道：“两筐，一颗都不能少。”

见王雄还愣着，玉芙蓉已经满口答应：“好好好，云彩姑娘，别说两筐，你要多少有多少。”

云彩一听，显得十分高兴：“那带我去看病人吧。”

“云彩姑娘，你这边请。”

云彩高高兴兴跟着玉芙蓉去了，走了几步，她又折返回来，从袋子里掏了几颗红果递给萧莲舟，诚恳道：“给，这个可好吃了。”

萧莲舟伸手接过，云彩看着他笑了一下，转身跟玉芙蓉离开了。

玉芙蓉一行走远，萧莲舟说：“惟生，去查一下这姑娘的来历。”

纪惟生半天没反应，段天涯拐了他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是。”

萧莲舟看了他一眼，把红果递到他手上，抬脚离开了。

段天涯凑过来问他：“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纪惟生支支吾吾：“没……你照顾师尊，我去了。”

“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