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萧莲舟来过，外门的师叔发现这谢无涯突然转了性子，不再整日酗酒、窝着不动，也不再动不动掀桌子砸水缸。

不过，那些原本打算让他好看的外门弟子却再也没人敢惹他，能让云泽君纡尊降贵亲自探望的，他可是头一个，比如，隔壁养猪的某位就没有这个待遇。

谢无涯自然也没闲着，在被盛明朗反问了三次为什么要下山之后，他算是彻底放弃了说服他这条路。由此也证明，这家伙真是怕他大哥怕到骨子里。

他花了两日在各峰走了一圈，这还是他重生之后头一次涉足其他几峰。

老实说，衍天宗十二峰从前的布局是极好的，每一峰都有一位长老坐镇，五百余名弟子分布在十二峰，各峰除了长老之外，都有一批修为出众的弟子。正可谓，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山星。

但在上一任宗主萧既明死后，十二峰的格局便发生了变化，独明、雪墨、海天三峰因为灵脉丰盈，其他各峰不再愿意让其中三人独居。

这事闹得不可开交，最后青霄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就是将长老居处全部迁到这三峰，如此，便无人再有异议。

要说青霄，也是个十足的老好人。

虽然脾气古怪，可他打心眼里不愿意伤了各峰之间的和气，萧珏将宗门托付给他，这么多年，他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

可这打理宗门的事，却不是那么容易。

尤其当年他处理萧冕一事不妥，致其堕魔，祸乱天下，更是引得各峰对他颇多微词，只不过是看在萧珏的面子上，才让他继续当这个主事长老。

长老居处尽数迁到三峰，这就造成一个管理上的问题，那就是其他各峰群龙无首，长老们只有在授课时才会前往各峰，其余时间都是各峰的师叔负责管理。更甚，三峰之间逐渐报团成势，灵晖主峰道是越来越没有统帅十二峰的威势了。

其实，谢无涯上一世就产生过疑惑，就算昊天宗实力再强，衍天宗有十二峰相抗，还有萧珏坐镇，怎么也不可能落个全宗覆灭的下场，致使最终除了萧珏，只有青霄和其他两位长老及一小部分弟子逃出生天。

他想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也许，找到问题的根源，这件事不定会容易起来。

他觉得，要找问题，就得先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让十二峰的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去问青赋。

“小娃儿怎么突然对这个问题感兴趣？”青赋躺在竹椅上笑眯眯的问他，“如今不在外门使性子了？”

青赋总打趣他，他也见怪不怪。

“弟子这些日子在外门突然琢磨到这个问题，想到师叔在宗内时间长，一定知道其间缘由，故而来请教师叔。”

青赋明显不信：“你什么时候会琢磨问题了？我还以为你小娃儿不告而别是不打算回来了。”

“当日是事出有因，绝没有不辞而别。我就算要走也会先跟师叔，跟阿玉告别之后再离开。”

青赋明显相信了他这话。

“师叔，你就同我讲讲。”

青赋笑笑：“这事事关宗门隐秘，可说不得啊。”

见状，谢无涯又改口：“既然如此，那我就不问了。好容易回来了，我陪师叔喝酒。”

说着，就抓过一坛。

青赋问他：“在山下受什么刺激了？我看你都快没个人样了。”

谢无涯灌了口酒：“师叔想多了，我哪有受什么刺激？就是山下样样得花银子，你也知道弟子我穷得叮当响，有一顿没一顿就饿成这副鬼样子，还是宗里好，起码吃喝不愁。”

青赋知道他这不是真话，道也不做追究：“你那懒散性子留在宗内道也合适。”

“是啊……这酒……”他突然咂摸了一口，摇摇头。

青赋道：“这酒可相当有名，尝着如何？”

谢无涯啧啧两声：“实在一般。”

青赋笑道：“娃儿你到底会不会喝酒？这酒还一般？”

谢无涯道：“入口的确醇厚，滋味也清冽，但就是少了点什么。”

看人说的煞有介事，青赋不免问道：“你还会品酒？”

“有幸喝过好酒，这一入口自然高下立现。”

青赋的酒瘾被勾上来：“那你且说说，你喝过的好酒是什么滋味？”

谢无涯为难道：“怎么跟师叔形容呢？大概就是……酒香醇厚，入口柔顺，清冽甘甜，宛若琼台仙酿、玉液琼浆，回味无穷……喝上一口，这世间别的酒便再难下咽……”

“当……当真有这样的酒？娃儿，你快同我说说，这酒叫什么名字，出自何处？”

谢无涯假装思索了一下，才道：“我也是无意中喝过一回，只记得好像唤作什么四季春……”

青赋羡慕不已：“这酒出自何处？”

“依稀记得叫什么玉河村……”

“那我一定得去尝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谢无涯就陪着他喝，从晌午喝到日头西斜，喝到青赋终于吐了真话：

“……这事说来话长，大概二十几年前，魔族出世，萧既明为了镇压魔物，启动护宗大阵，没想到魔物太过凶残，此一战不仅致使弟子损伤大半，还耗竭了衍天宗数峰灵脉……”

“……灵脉是什么？那是修士耐以生存的东西。他一意孤行，酿成大祸。后来魔族之乱平息，无人愿意再去没有灵脉的几峰坐镇，青霄百般言说，众人这才达成共识，形成今日格局。”

谢无涯震惊，本以为只是数峰不合，彼此争超追赶才不相让，没想到根本原因竟在这里。

灵脉枯竭，是不可逆的伤害。这对于一个大宗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这么多年，衍天宗还能保有威望屹立不倒，可想青霄下了多大力气守住这个秘密。

没有灵脉，连护宗大阵也结不成，这衍天宗就是人嘴边一口鲜美的肉。如此想来，昊天宗能将其一击即溃，也在情理之中。

他想，这萧既明一定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守护的宗门竟会因为他当年的一个举动彻底覆灭。

萧莲舟顺利通过第二轮试炼，第三轮抽到的题目是前往永安除妖。其他几人也要分别前往各地。按照要求，只要随行之人不干涉比试内容，便不算犯规。

萧莲舟原本只打算带梅雁冰同行，不曾想谢无涯竟主动提出随行，还要求将盛明朗也一道带上。

盛明朗觉得太危险，不想跟他们去受累，推三阻四不愿同行，被谢无涯连哄带吓忽悠下山，而赵长意在山上撵猪时听说谢无涯随行，却没自己的份，当即跑回照花堂，跪在萧莲舟书房外抹了半个时辰眼泪，总算磨得机会。

出发前，梅雁冰突然接到家里急信，说是梅老太爷病危，让他速速赶回梅家堡。

他只好向萧莲舟辞行，萧莲舟不放心他独自上路，可如今试炼正在紧要关头，他着实脱不开身。

谢无涯看出他的心思，便毛遂自荐：“我和明朗可以陪他回梅家堡。”

一听这话，盛明朗登时行了，只要不是去跟妖魔鬼怪打交道，哪里他都能去！

“云泽君，就让我和谢兄陪梅师兄回去吧，这一路也好有个照应……”

萧莲舟看看谢无涯，这段时间他实在消瘦到了难看的地步：“你身子可吃得消？”

谢无涯：“没问题。”

萧莲舟：“将雁冰送到之后，你和明朗便来永安与我汇合。”

“嗯。”

梅雁冰归心似箭，面上虽未表露，但第一天就骑马跑了六百里。盛明朗两条腿从大腿根一直肿到膝盖，连翻上床也吃力。

谢无涯便将他留在客栈，第二天一早，梅雁冰便御剑带着他回了梅家堡。

一进门，管家就急匆匆迎过来：“雁冰少爷，你可算回来了。”

梅雁冰开口便问：“福伯，祖父他……”

“老太爷一直念着你呢，要是见着少爷你，指定高兴。”

“那我现在能……”

“咳！”一声刻意的重咳突然打断两人的交谈，“福伯，你做事怎么越发糊涂？大夫刚交代了老太爷需要静养，你就将外面的人带进去，若是老太爷有个闪失，你该当何罪？”

走出来说话的是一个华服男人，四十上下，身材有些走样，眉尾随眼角微微下垂。

福伯：“二爷，雁冰少爷回来了。”

梅雁冰朝人躬身行礼：“雁冰见过二叔。”

男人看了他一眼，脸上这才漫不经心的溢出笑意来：“是雁冰啊，几年不见，都快认不出来了。我还当是哪个不长眼的这时候来闯我梅府。”

梅雁冰抿了下唇，问道：“二叔，祖父他现在身体如何？”

“老太爷年事已高，还不都是那些老毛病。”

“我能不能去探望……”

“唉呀，这恐怕不行，大夫再三叮嘱不可扰了老太爷清静，你这冒冒然闯进去，要是老太爷病情加重，我哪里担待的起？雁冰，你就不要为难二叔了。”

梅雁冰垂眸不语。

男人看他没反应，眼里多了些得意之色，视线瞥见梅雁冰身后的谢无涯，又随口问了一句：“这位是……”

梅雁冰：“回二叔，他是我师弟。”

男人打量了一眼，见人面容清癯，衣着普通，宛若难民一般，眼中颇有些鄙夷之色：“这位也是云泽君的弟子？”

“正是。”

男人笑笑道：“云泽君的弟子，想必来头不小。不知这位公子出于何处？”

梅雁冰有些尴尬，随即道：“二叔，既然今日不便探望祖父，那雁冰改日再去。”

男人将从视线从谢无涯身上移开，对福伯说道：“雁冰少爷带了贵客回来，还戳在这做什么，不快去把少爷的院子收拾出来？”

福伯：“……是是，二爷，我这就吩咐人收拾。”

“……”

梅家堡，整个雁北仰望的存在。而梅府，是此间最豪华气派的府邸。

光是梅雁冰的院子就足有四五个照花堂大小。

福伯领着一行二十来个丫头小厮供人差遣，梅雁冰只留了两个小厮帮谢无涯整理床铺，其他的便都打发了。

白日的情形谢无涯也看在眼里，只不过梅雁冰没有提，他便也没点破。

无论如何，这是他梅家的家务事，哪有他一个外人说三道四的道理？

他想着，既然人已经平安到达梅家堡，那他明日也该返程，留在客栈的盛明朗还不知道在作什么妖。

半夜，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听见外面有什么悉悉索索的动静，持续了半晌，仍在继续。那动静不像是在他门外，道像是在隔壁。

原本他不怎么在意，但想到他跟梅雁冰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白日里他那位二叔话中的各种隐晦之意，心里不由得浮现一些不好的猜测。

他赶忙从床上爬起来，顾不得披衣，就轻悄悄出了房门。外面夜色静谧，什么异样也没有，但他还是将耳朵凑近，在梅雁冰门外听了听，确定里面安然无恙，这才放心。

但刚走回房门口，里面一阵轻微的异动令他神经一紧，顺手从靴子里抓了把匕首，反身回去一脚踹开房门，借着晦暗的月色就扑向屋子里一个黑影。

漆黑中登时响起一阵奇怪声响，接着，房里的灯亮起来。

“师弟？！”

“雪牙！”

“快住手！”

“……”

梅雁冰一身中衣赶紧将地上打的不可开交的一人一兽分开。

谢无涯这才看清，这闯进房里的不是什么人，竟是一头浑身雪白、体型壮硕的狼。

此时它正挡在梅雁冰身前，警惕又不善的盯着他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外来者”。

难怪方才他几次想要制止它都略感吃力。

“师弟，你流血了？”

梅雁冰注意到他衣袖上沾着血迹，谢无涯捞起衣袖一看，手臂一圈都是牙印，几个血洞还在不住冒血。

梅雁冰内疚不已：“师弟，这是雪牙，是我的好伙伴。它定是知道我今夜回来，所以专程来找我，真是……”

听他如此说，谢无涯这才收起手中的匕首。

那是一柄十分漂亮精致的匕首，无论纹饰还是做工都极其少见，外面嵌着红蓝两色宝石，看起来豪奢又贵气，不过与谢无涯却是格格不入。

雪牙一直盯着他，突然，这个庞然大物像受到刺激一般猛地将他扑到在地，狂性大发欲咬他的脖子，谢无涯手中的匕首也掉落在地。

梅雁冰一惊：“雪牙！”

得亏谢无涯手疾眼快，一把撑住它的上下颚，尖利的狼牙便直接扣进他的掌心，登时鲜血直流。

“雪牙！”梅雁冰急了，“他是我师弟，你不能伤他！”

雪牙仿若未闻，浑身充斥着一股发狂的兽性，眼底的狠厉像是要将面前这个人嚼碎吞下去。

雪牙整个身子都压在谢无涯身上，它的利齿距离他的脖颈不到两寸，谢无涯有些撑不住它牙关扣合的力度，眼看，就要咬断他的脖子，梅雁冰直接将自己的胳膊往它嘴里一放：“你若有气，便连我的手一起咬断。”

雪牙眼里动了动，似乎当真能听懂他的话。僵持了片刻之后，雪牙终于还是将人松开。

谢无涯躺在地上，满手是血，梅雁冰赶紧将人扶起来，去旁边柜子里取了药散过来给人敷上，从身上撕了一截衣料仔仔细细包扎好。

雪牙就在旁边看着。

“师弟，对不起……我……”

谢无涯却打量着面前这个依旧对自己充满敌意的庞然大物：“它是……”

“一头雪狼，自小跟我一起长大，我给它取名叫雪牙。”

谢无涯有些诧异：“它看起来不像是寻常的雪狼？”

寻常的狼哪里会有如此之大的体型？

梅雁冰也没瞒他，直言：“它是妖兽。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们梅家的人自小都会驯养一头妖兽，它们也是我们的伙伴。”

谢无涯点点头，没想到这人酒后说的话竟然都是真的。

梅雁冰替他包扎好手掌和手臂上的伤，又将掉在地上的匕首捡起来，仔细擦了擦上面的血迹，然后递给他。

雪狼登时发出领地被侵略的低吼，爪子在地上挠着，仿佛随时都会再次扑上来。

梅雁冰看了它一眼：“雪牙，我不喜欢你伤害我的朋友。”

雪牙不情不愿的收起爪子，但仍死盯着谢无涯，看着他把匕首接过来，随意的放进靴子里。

“师弟，今晚的事情，着实是我思虑不周，害你受伤，我……”

谢无涯道：“也是我冒失，不了解情况就突然闯进来……”

“师弟……”梅雁冰看着他，突然欲言又止。

“嗯？”

“没什么。今夜很晚了，回去休息吧。”

谢无涯起身回了房间，一觉睡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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