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涯陷在无边无际的梦魇当中，挣不掉，逃不开。他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梦境，只是任由自己溺于其间。
耳畔哭喊哀嚎，声音杂乱不堪。
“谢大哥！小武出事了！”
“谢大哥，你醒醒啊，你救救小武……”
“谢大哥，我先借五十两银子……”
“……”
声音吵得他心烦，他屏蔽掉所有杂音，一瞬间，世界安静了。
“砰砰砰！”
“砰砰砰！”
“谢大夫！谢大夫！不好了！”
有人拿拳头擂门，吼声震天，将他从梦魇中惊醒。
谢无涯想，真tm够烦人，他就想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没人打扰都不成吗？
他从棺材里爬出来，凌乱乌糟的头发，铁青乌黑的眼圈，下巴上密密麻麻都是胡茬，人瘦削的可怖，像一副骨架上挂了两片空空荡荡的布料。
他脚一沾地就天旋地转，歪来倒去跌跌撞撞来到门口，药庐大门被几个男人轰的撞开。
谢无涯盯着眼前这团人影，看不清，只知道是人，人头攒动。
“谢大夫，你怎么成这样子了？”人群里有人在说话，分不清是男是女。
“谢大夫，你快去河边看看吧，刚刚河里捞出来两具尸体，像是药庐里的春莺和小武啊！”
“……”
神经被刺了一下。
他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脚已经先一步直直往外去了。
乌栖河两岸围满了人，河里专门的捞尸人正在岸边清洗身上的污垢。
空地上摆着两具用白布盖着的尸体。
谢无涯像重度醉酒的疯子从人群外挤进来，被负责维持秩序的差役拦住：“什么人？”
围观的人群有人认出他：“哎呀，像是谢大夫！这春莺和小武就在他医庐做工。”
差役捂着鼻子嫌弃的看了他一眼：“去认认，看是不是你医庐的伙计！”
谢无涯凭着视线里一点点轮廓，像木偶一样摇摇晃晃走到两具尸首跟前……
他伸手去捞白布，却捞空了。
旁边验尸的仵作叹了口气，帮他把白布掀开。
谢无涯凑上去，只有一个模糊到极点的轮廓，却怎么也看清五官。
差役问他：“是你药庐里的伙计吗？”
谢无涯瞪大眼睛想要看清，但最终都是无济于事。
他又想，他看清了又能如何？
他从来都没见过春莺和小武啊！
就是这两个人躺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来！
人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有人道：“差爷，他是瞎子，咋认人嘛？”
差役难以置信：“瞎子！玛德！浪费老子时间！”
谢无涯立在河岸，只觉得这天光晃的他头晕。
周围围观的人群喧闹不已，可他一点声音也听不清。
他突然想起，他好像在梦里听到过春莺的声音，让他去救小武。
他明明只是睡了一觉而已啊！
他噗通一声跌跪在地上，将额头重重砸在地上，眼泪也随之砸进泥里：“请，各位见过春莺和小武的父老乡亲们，帮我看看，他们是不是春莺和小武？我谢无涯拜请各位了！”
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鲜血直流。
围观的人群不免动了恻隐之心，有人立马站出来：“谢大夫，我来药庐看过病，我认识春莺和小武……”
“我认得小武，小武来我鱼塘里买过鲫鱼……”
“春莺我见过啊！来我肉铺买过骨头，说要熬汤呢……”
“……”
人群自发排队一一辨认，无一例外，都认出是春莺和小武。
没有一个人说出另一种可能。
谢无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再次朝人群磕头叩谢。
差役走过来询问：“你可知道他二人可有结仇？”
“不知道。”
“可有金钱纠纷？”
“不知道。”
“女的可有什么混乱关系？”
“不知道。”
“他们是你的伙计，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
旁边有人看不过眼，就劝那差役：“差爷，快别问了，药庐前段时间才病死了个人，这又死俩……唉！”
差役看着面前这个意识混乱，形容枯槁、精神崩溃的男人，终于彻底放弃了从他这里获取有用信息。
转而去问仵作。
“有没有什么发现？”
“两具尸体的手腕上都有淤青，应该是绳索捆绑所致。男子浑身是伤，生前应该受过暴打。脖颈后均有掐狠，死因又是窒息，可能是被直接摁进水里溺毙，然后再抛尸到河中。目前怀疑两名死者是仇杀。”
差役琢磨了半天，没什么思路，也就作罢。
“把尸体抬回去！”
谢无涯终于有了点反应：“等一下……”
差役有些不耐烦：“你有什么事？”
“我送送他们……”
差役觉得他脑子有病：“现在在查案，等凶手查出来，案子结了，这尸体你再领回去，到时候慢慢送。”
谢无涯固执：“我送送……”
差役也不想跟神经病废话，喝道：“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你再妨碍办案信不信我把你捆回去！”
谢无涯猛然抬头，伸手准确无误的掐住对方的脖子，直接单手将人提起来，声音却平静：“我说我送送……”
差役不停挣扎，可这只手就像铁索一样，任他如何都掰不开，他感觉自己颈骨下一秒就会被捏碎。
“送送送……”差役急忙求饶，嗓子里已经快发不出声音。
谢无涯将他撂到地上，差役吓得连滚带爬跑出去老远。
谢无涯走到尸体跟前，跪在地上，摸索着给他们整理衣服。
其实根本用不着整理，因为仵作已经整理过。
谢无涯边整理边喃喃自语：“春莺，小武，谁杀了你们？告诉我。小武莽撞，脑子笨，但是春莺你主意多，心思细，你一定会想办法告诉我到底是谁杀了你们，对不对？”
天上忽然有闷雷滚过，接着雷暴迭起，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你来找我去救小武，你一定是发现小武陷入危险了，因为我没搭理你，所以你就决定自己去救他，对不对？可是你不是鲁莽之人，你不会去送死，你应该是有把握救小武才去的。可为什么你们死了？”
“我想起来了，你好像跟我说你要借五十两银子。这不是笔小数目，你要银子做什么？是去救小武吗？他被绑架了？谁会绑架一个药庐的小伙计？小武没有这么多钱，不可能是问小武要，只有药庐有这么多银子，所以是要绑架小武威胁药庐？药庐里的银子都是阿余的，阿余……阿余死了……哈哈哈……”
谢无涯的精神徘徊在崩溃的边缘。
周围围观的人群眼看天要落雨，三三两两的散了。
“……药庐为什么要拿钱赎一个伙计？因为……对了，因为我跟小武关系很好，我一定会救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算砸锅卖铁，我也得凑这五十两救他，何况，阿余……阿余死了……”
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宛若疯癫。
“……小武救过我，所以我也要救小武，春莺不知道小武救过我，阿余也不知道小武救过我……阿余……阿余死了……哈哈哈……那谁知道小武救过我？谁知道呢？谁啊？哈哈哈……”
嘭！
一道闪电从天上劈下来！
宛若将布满阴霾的天空撕开一道口子。
谢无涯的脸在闪电映衬下凶恶如阎罗，他缓缓从地上站起来，闪电在他身后劈的火花四射。
“哈哈哈……”他发出露出诡异又骇人的笑声。
顷刻间，大雨如泼，满世界的雨，将他从头到脚淋了个彻彻底底，他拖着身子一步一步离开，像一只枯瘦的无家可归的鬼，嘴里不停的念叨：
“阿余……阿余死了……哈哈哈……”
*
闷雷滚动，暴雨如泼，整个世界仿佛都要被大水淹没。
城西破庙外，猩红的水冲的遍地都是。
破庙里，满地都是残肢碎肉，只剩独身的一个血红疙瘩倒在地上□□着……
“为什么要杀他们？”
“……我照顾他这么多年，他发迹了竟然一点也不念着我，我当然得好好教训他一顿，可是这个死东西竟然打死也不肯从药庐拿钱给我……还说什么不问自取是为偷……他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他就是个烂乞丐，臭乞丐……既然他不给老子拿钱，那老子只好自己问你要了……谁知道来的那个婊子竟然敢耍我，那我就只能顺便拿她泄泄火……那个死小子竟然敢对我下毒手，那就怪不得老子送他归西了……”
“……”
破庙里再无人声。
谢无涯拖着身子，踩着血水从里面走出来，身上的血迹霎时间就被雨水冲刷干净。
他摇摇晃晃，一瘸一拐，披着满世界的大雨，朝着余家村的方向走去。
路过一片一望无际的灌满水的水田，他站在田埂上，径自倒了下去……
水和泥一瞬间灌满他的鼻腔口腔。
他一动不动，安静的等待着自己完全陷进去……
他的脑海里响起一个钝重的声音，那个声音不停的劝他归去。
他迷茫了，不知道该归向何处。
他好像生来就不属于这天地间，浮萍尚有水面可依，柳絮还有清风相托，他飘飘荡荡两世，却比浮萍柳絮还不如。
雨越下越大，将他的眼耳口鼻尽数堵住。
他的意识混沌，但他想，他应该就快死了。
但他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没有比现在的人世更可怕的地方。
原本他也就没想再来人世走这一遭。
他回想起上一世，他虽然死的惨烈，可他不怪任何人，最后赴死绝命，也同样如此。
他没有怨恨，也没有不甘，照理说，连厉鬼也做不成。可不知缘何，他却还是重来这一遭。这其实比杀了他还让他痛苦。
他失去了所有念想，失去了所有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希望，老天将一个支离破碎的他，直接塞到一切开始之前。
他自认没有改天换地的本事，也没有扭转乾坤的头脑。他明明只是青楼里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伙计，安安稳稳倒水擦桌子这就是他一生的事业。
他会跟其他小伙计一样，慢慢攒银子，然后娶妻、生子，也许不是大富大贵，也许他的妻子也不过是谁家的小仆婢，可他会竭尽全力，好好疼她、爱她、珍惜她。
可偏偏又要踏上同一条路。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绕开上辈子那条路，可好像无形之中有一只手在推着他往那条路上走。
他的阿玉死了……
他的阿余也死了……
连他额外认识的春莺和小武都死了……
所以，他只能走回上辈子那条路吗？
不！
他不！
他不信只有那一条路！
可如果他走别的路，路上的人都会消逝吗？
他从来，不求荣华富贵，不求情人白头。
唯一所求，便是予他一个存于此间的念想啊。
萧莲舟！
兰玉！
余岚霄！
一念足矣！
难道重来一次，便是要一次次抹去他的希望，砸碎他的念想吗？
他不甘！
他在心中咆哮怒吼，若天地当真有灵，让他重来一世，便请予他一念。
不似泰山重，可比鸿毛轻。
他会辟三千里荒原，为它筑九重城阙，持三尺长剑镇守。
为它破万魔，为它斩山河。
只求，不要再将它收走。
忽然，风由远及近，呼啸而过，裹挟着漫天大雨，洋洋洒洒的砸落。
耳畔忽然响起一个恍如隔世的声音——
“无涯！无涯！”
有人在找他？
谁会来找他？
这世上还有谁会找他？
他不知道。
泥忽然发疯似的铺天盖地的往他身上翻涌，仿佛急于将他彻底掩埋。
他想出声，想挣扎，却发现自己早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四肢被污泥陷入，他的口鼻被大雨掩盖。
他恍惚看见一个离他越来越远的背影，他来不及叫住他，就在他身后轰然坠入泥淖，沉入深潭，意识被瞬间击溃，开始一点点消散……
“无涯！”
谁在叫他？
“无涯！”
一定是幻觉。
“无涯！！！”
领口忽然被一只大手抓住，猛地一拉，他只觉得整个人被从泥淖里拽了出去……
那个影子身上披着一层淡淡的光，他伸手抓了一把，一股暖意从指尖掌心蔓延开，瞬间延展至四肢百骸。
“……”
是谁？
他要看清他！
他一定要看清他！
眼前的视线陡然清晰起来，一张无比熟悉的谪仙面孔映入他的眼帘。
萧莲舟！
还是他！
呵！
他苦笑一声，阖上眼睛，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