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连舌头也似乎不听使唤起来。
海榴努力半天，才唤出这两个字。
“榴儿……”
不知是否耳朵也出了问题，纪玄祉的声音有些模糊，似风声卷来叹息。
“榴儿？榴儿……”
他又唤了几声，喃喃道，“衣服湿着会受寒的……”
海榴昏昏沉沉，感受脖子上的手指蹭过，忽地想起梦里，程昱将手勒于她颈上，恐吓她道，“叫哥哥……”
她一时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又入了梦，有些委屈，声音含糊，已经带了泣音。
“不……”
明知她不想认，就非要她认下，实在是可恨之极，竟还有脸面让她唤哥哥。
谁家的兄长，又是被掐着脖子认下的。
心里的愤恨一时如火燃起，海榴将眼皮又抬起一些，看到一张模糊的脸，渐渐变得清晰。
原本放在她领口的手，抚上她的脸颊，今日看着分外鲜红的嘴唇，张张合合，声音却有些模糊。
她忽然想起来方才的事，问：“沙燕呢？”
那双她也算有些熟悉的手，在她脸颊摩挲，又唤了声，“海榴？”
纪玄祉很少这样唤她，海榴觉得很不对劲，想要坐起，却觉愈发陷入湖水中，她望向纪玄祉，目露恳求，纪玄祉喃喃，“乖……”
然后俯身凑近她。
海榴越发觉得不对，猛地侧头躲过，看到红色帐顶上，一朵半开的芙蓉花，和梦里一模一样。
心里猛地一震，拼力想滚，却未曾成功，于是喊了声，“沙燕！”
压在被子上的人却并无因此有半点反应，他又将手挪到海榴脸颊，然后轻轻抚下……
海榴心中警铃大响，又有一瞬间迷糊……
应该是梦。可是这个梦不对。
海榴急得喊出声，“程昱……”
——这是关于程昱的那个梦吗？
本轻抚在下巴的手掌僵住，盯视着海榴，神情莫测，然后将手指挪了上来，按在海榴的唇上，问：“你说什么？”
海榴又认了出来，“殿下？”
“嗯。”纪玄祉应了，慢慢凑近。
这又似回到程昱的梦，程昱会凑近耳朵，说恐吓的话。
可是纪玄祉是正正对着她的脸凑近的。
海榴侧头，“啊”地惊叫出声。
“哐！”
几乎同时，忽一声巨响，吓得海榴立时醒了三分。
恍惚瞧见有人进来，待看清是程昱，觉得梦境终于回了正轨，心里一松，叫了声她一直不肯叫的。
“哥哥！”
可是程昱却好似和纪玄祉争吵，两人甚至打了起来。
纪玄祉虽年长些，成熟些，却到底不如程昱，竟被甩了出去。
“阿榴。”
海榴这次看的更清，甚至忍不住对程昱笑了一笑。再次唤，“哥哥”。
她今天太累了，经不起折腾，索性先叫了，免得再被程昱掐一回脖子。
隐隐约约，还听到纪玄祉的声音，“她浑身湿透了……你误会了……”
恍恍惚惚中，沙菊终于回来了，才终于帮海榴换了潮湿的衣服，只是床榻被褥也都湿了，海榴只得先将就坐在贵妃榻上。
随即白大夫也到了，帮海榴诊了脉，只说受了风邪，并无她事。
熬了姜汤，程昱却有些犹豫要不要喝，不过最终还是喝了。
然后就背着海榴，从小门出去，上了叫过来等着的马车。
程昱要带走海榴时，纪玄祉阻拦，海榴还睁眼说，“我跟他走，你放心。他是我的兄长。”
后来这些事情，海榴甚是模糊，大多倒都是听几个丫鬟后说的。
“太子的马车，跟着到了府门口。少将军让把门关了。估计后来就走了。”
海榴一边喝水，一边听沙燕说的时候，听到外面脚步响。
沙燕就小声道，“是程小将军。”
程昱已经在门外出了声，“醒了吗？让府医再诊下脉吧。”
海榴就像沙燕抱怨，“不用了吧？”
又轻声唤，“你进来吧。”
程昱站在门首看了一眼，走了进来。
海榴抬头看，总觉他脸色有些奇怪，与往日很是不同，特别是一双眼睛，往日凌厉无比的，竟有些奇异的柔情。
而且细看，似乎都有些发红。
海榴心下一凛，急切问：“我爹爹呢？”
“将军很好。”
“那你怎么回来了？我爹爹不会也回来了吧？”
“没有。海将军如今在澧水，过阵子会直接回西北。”
“真的吗？”
“真的。”
程昱所得极为恳切，不似作假，海榴心下稍安，这才发觉，程昱盯着她的目光，过于专注，她垂眼扫了眼自己身上，瞪回去，又问，“那你怎么回来了？”
程昱怔了下，说，“将军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他不会轻易再回京城。连你给将军的准备的礼物，我都让沈副将先行带回沙洲了。”
这话仍未回答海榴的疑问，海榴仍满眼质疑望着他，他便又道，“将军那里，一切都好，已经不需要我了。”
这算什么话，想起自己还迷迷糊糊叫了他“哥哥”“兄长”，心里难免有些羞恼。
但是索性也坦白道：“我是因为信任你，才将我爹爹交托于你。你为何不守在他身边？”
今日的事，实在蹊跷，海榴更觉京里非她以前所以为的风平浪静。
她生了急，气呼呼道，“哼！若是他出了什么事，我就全怪你！”
程昱竟未因海榴的无端指责而生气，反而更加红了眼睛，声音发颤，道：
“若你出了事，我，我……”
他侧头过去，对着灯光暗处，轻声道，“整理下，让府医进来再诊个脉。今晚多注意点。”
这话听起来似是对沙燕说的。沙燕“哎”“哎”应下，心里暗暗想，程昱对她吩咐的也太自然了。以前，可没有这样。
府医诊过脉，倒也没诊出什么。
海榴待府医走了，看程昱吩咐沙燕了一些婆婆妈妈的话，也将离开，忙喊，“哎！哎！”
程昱停步，静默了一下，才又走回来。
“今天……”
海榴不知如何叙说。
“你别管了，乖乖先休息。”
程昱的语气，倒有几分平日纪玄祉的味道，让海榴心生别扭。
她低头皱眉，再抬头，眉间已经又疏朗如晴夜。
“倒也没什么，是我下水救了个落水的小丫鬟，受了寒，沙燕几个急着去帮我拿衣服，太，太子殿下就陪着我在那里。”
程昱侧着头，在海榴看不到的阴影里，青筋暴起。
“你以后莫与他再见面了。”
海榴闪了下眼，假作轻松道，“你也不肯告知我，回来是为了何事。若是有事，尽快办完，就回去……我爹爹身边。你，你好好护好他。即便不为了私情，他为大葪这么多年，也该有个好……好日子过。他如今看着尚好，实际一身伤病，正好在西北好好休养。”
见程昱僵着未动，又问，“好吗？”
程昱仍是一动未动，只低低喃喃，“石榴……”
这名字只父亲海将军才叫，海榴有些惊奇地又看了程昱一眼。总觉得他和之前送走的人有些不同，又说不上哪里。
“我，我知道，你也知道……你是我兄长，对吗？”
海榴吸口气，终将这句话直接说了出口。
程昱却忽地转过脸，说，“我不是。”
海榴撇撇嘴，“你不用这样。我们那夜里都听到了。我，我不想认你，也是自然。你能理解吧？”
程昱却坚持道，“那夜？哦，那夜里。是我们都误会了。”
海榴只觉的程昱是在置气，嘟哝道，“你是晓得我如今求着你，倒不想认我了是吗？”
“不是……”
“那你就不要再婆婆妈妈，我好好的，凭什么莫名奇妙向你服软，你该能想到。必定是因了不得已的原因。”
海榴虽与程昱交恶，却也不觉得他真的就是不讲情义的腌臜小人。这点，纯粹是出于对父亲重用程昱的信任。
“你……是为了什么？”
海榴想了想，道，“我这几年在京中，已与纪玄祉……私定终身，没法陪伴爹爹身边。总觉亏欠……”
她还没说完，就被程昱打断。
“不是！你不会……”
海榴也打断他，“我知女儿家说这些话，有些不知羞耻。可是这也是关起门来的话。何况，他是太子，这大葪，还有比他更合适我嫁的人吗？”
“他……”
“兄长……”
海榴艰难说出这两个字。
“你是我的兄长吧？我可以信赖你吧？你和我，和父亲，是一条心吧？”
程昱面色变幻，嗫喏道，“你当然可以信赖我！我永远和你，一条心。”
“那就是了。”
海榴听到满意的答案，却有些别扭。暗暗想，自己怎么就信赖程昱了？仅仅因为流着一样的血吗？还是因为，他是海家军的英杰将军。
心里琢磨，嘴上却没停。
“我比你更了解京城。你自然在军中更如鱼得水。因此，京中便交给我，你回……父亲身边。”
“石榴儿，海将军不是我的父亲。”
程昱的语气里有些无奈。
海榴却嗤笑，“你不认他，喊我的乳名，倒和他一模一样。”
程昱叹气，“你同我一起走，见了他一问便知。”
海榴又嗤笑，“对你说话，就如对牛弹琴，简直和对我爹爹一样。”
“石榴儿……”
“这名字是我爹爹才叫的，你不是自家人，就别喊。”
也太奇怪，他便忽地开始叫乳名了，海榴觉得很是奇怪，也听得很是别扭。
“叫什么不重要，昨日的事，你还看不清纪玄祉是什么人吗？我不能让你再留在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