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峥没穿外袍，因是养病，只穿了白色中衣，身形宽大，面容却消瘦了不少，容色清淡，眼中却似含了一泉深水，黑眸幽深。

燕峥在看到楚执宜的时候，眼眶立时便红了。

不过这只是一瞬的事情，他很快便将自己的目光收敛回去，头微微低下，睫羽的阴影落在眼下，留下蝶翼形的弧度。

楚执宜注视着他。

再一次确定了，眼前的燕峥和那日她在苏府中看到的苏钰的面孔全然不同，若非要说有两分相似，也是他们神态中缠绕的那几分病弱的气质。

他不愿意看自己，楚执宜却偏偏最喜欢看燕峥在自己面前时时刻刻的神态变化。

之前是想要看看这个与从前大相径庭的燕峥究竟还有什么不同，如今原因揭露，楚执宜对燕峥的好奇不减反增。

她不知道燕峥在面对自己冷待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这样无怨无悔。

楚执宜对自己不懂的事情向来求知欲很强，所以她今天坐在这里。

燕峥将方才不小心摔碎的茶杯收在了一旁，又重新找了两个干净的茶杯，分别送到自己和楚执宜的面前，给她倒上了茶水。

可巧，是楚执宜喜欢的庐山云雾，楚执宜尝了一口。

“为何瞒我？”楚执宜问道。

“什么？”燕峥看向她的目光有些迷茫。

楚执宜撑着脑袋看向他：“你都瞒了我什么事情呢？”

茶香袅袅，云雾烟汽缭绕在两人之间，模糊了楚执宜的神情。

燕峥垂首不语。

他其实也没有瞒楚执宜什么事情，唯独有两件事情特意没有让她知道，一件是自己重生，另一件是苏钰之死。

那时他预感到自己得离开楚府，若是再不走，便真的要和楚执宜走向绝路了。

可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让楚执宜将自己忘掉。

她太优秀，太过完美，这一生或许会路过很多好看的景色，可能放在眼中的只有一二，燕峥不想做那曾经被她看过，又很快抛诸脑后的景。

所以……

“苏钰的事情，是我写信给贺清元的。”燕峥承认道。

楚执宜抬眼看他：“怎么说？”

燕峥还真是有意思，到了今天这一步，他也没打算将前世的事情告诉自己。

“是嫉妒。”燕峥颓然承认，“若是为了他的事情，本就是我欠你的，你要如何我都随你。”

楚执宜并不意外，她只是看了一会儿燕峥的表情，他说得漠然，但楚执宜可没看出燕峥有多不情愿被自己处置。

生活都对燕峥做了什么，怎么会把上一世那个高岭之花变成现在的模样。

当然，这样的燕峥很合楚执宜的意。

楚执宜没应他的话，反提起了另一件事情：“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燕峥突然不再回避她的目光，转头看向她的眼睛。

目光中满是探究和方才他口中言说的嫉妒。

“那人出身名门，是京城中人人赞叹的如玉公子，性子实在是傲得紧，可我偏偏就是喜欢他这副样子。”楚执宜也观察着他的表情。

燕峥微微失落。

“我用了很长时间，才让那人愿意同我袒露心事，用了更久的时间，让那人家那人愿意做我的知己。”

燕峥目光越来越黯淡，他甚至有逃离这里的想法。

可才作势起身，便被楚执宜拽住了手，楚执宜道：“我与那人谈兵法谈未来，可突然有一日，那人背叛了我，非但将我一家人的罪证捏造好送到了圣上跟前，还一直留在我的身边做我仇人的卧底，到最后，我全族灭门，我的兵全归了那人，自己也没了性命。”

燕峥预感到什么，手被楚执宜紧紧攥着，他带着几分疑惑看向楚执宜。

“那个人名叫燕峥。”楚执宜道。

燕峥立刻震惊地望向她，显然，楚执宜带着失望、痛苦的表情描述的这些曾经历过，还在她心中留下过巨大伤痕的过去，全是燕峥所全然不知的。

说是不知，燕峥也隐约猜出了几分。

只是哪怕对此事心中有了预料，也从未想过，在楚执宜的记忆中，会是一个这样惨烈的故事。

楚执宜说得平淡，可燕峥能从她过往的态度中看得出，她对这件事有多芥蒂。

哪怕是现在，楚执宜恐怕对他也不是全然信任。

“是我的错。”燕峥颤抖着手回握住她。

倘若他能不顾那些猜疑，在一开始就将所有的事情真相全都告诉楚执宜，或许他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至少，哪怕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楚执宜也还是留了他的性命不是么？

燕峥又有些庆幸。

好像自己用另一种方式窥见了楚执宜的一丝真心。

若是一切都说明白得早一些，他们之间，会不会能像记忆中那样，会不会便不会有别人的出现……

燕峥陷入思索，又觉得自己他过贪得无厌。

在最开始，连此刻楚执宜攥着他的手同他诉说钟情也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人总是不自觉得陇望蜀。

她对自己好一些，他便想要更近一步，再亲近一些，这样的欲念是沟壑，难以填补。

“再近一些。”楚执宜的手放在的腰际，低声在他耳边道。

之后的事情，一半靠楚执宜的指令，另一半则凭本能。

楚执宜听着燕峥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又开口：“确实是你的错，这些事情你情愿告诉长姐也不告诉我。”

“什么？”燕峥低头去寻她的眼睛，“我从未将此事同她讲过。”

楚执宜不信：“可在长姐那里，她可不是这样说的，她好像在府中时便挺照顾你的，我突然想到，你最开始的时候便是更待见长姐。”

眼见楚执宜要生气，燕峥旁的都顾不上了，慌乱地同她解释：“我，我是收了楚大娘子的几分照顾，可我们二人平日里连话也不曾多说，哪里，哪里来的更待见？”

他说着反应过来，楚执宜说得更待见是上一世的事情。

她果真已经开始想起从前的事情了，燕峥心头一暖。

至于待见，燕峥郁闷地想，不过是因为那时身份落魄，哪里敢再在她面前多言。

哪知仅是这样便被楚执宜误会成了不待见她，还在那个噩梦之中将他想作了一个对她爱答不理的清高公子。

实在是天大的冤枉。

“那长姐为何会这样说。”楚执宜自己也疑惑了，狐疑地瞥了眼燕峥。

她语气嗔怪，燕峥觉得这隐约也算是楚执宜对他的吃醋了，所以他此时心情很不错地道：“虽这话不该由我来说，可我总觉得她和从前不大一样，总觉得像是在盘算着什么事情。”

你能提防还是提防着些。

燕峥还没说完，便听见楚执宜道：“是，我听说长姐也常去看望苏钰。”

燕峥一顿。

苏钰的名字，如今已经成为过去的符号，可一经提起来，仍是两人之间的隔阂。

楚执宜见他除了劝自己提防，是真的不知道楚江婉旁的事情，这才放弃了再提这个话题。

“所以，贺清元……”

楚执宜坐起了身，沉着眼睛看向燕峥：“你这个时候提别人的名字是很扫兴的，阿峥。”

“又不是别的女人的名字。”燕峥小声道。

楚执宜道：“若是有他，你就不愿意继续留在我的身边了吗？”

燕峥一时间有些沉默，他当然想要一直和楚执宜在一起，最好是想在楚家后院那样一样，不过不是只有他，他想把楚执宜和自己一起关在那里。

这样，楚执宜的眼中就只能看到他了。

见燕峥没有回答，楚执宜彻底停下了动作。

“倘若一开始我们没有这些误会，他是不是就不会出现在你的身边？”燕峥问。

楚执宜耐心地抚过他的脸：“阿峥，不要总是假设这种无用的问题好么？你只要知道在我心中，最最看重的人是你就好了。”

在所有的人中，至少她最喜欢的一直是燕峥的这张脸。

还有他如今的这副性子，也都让楚执宜忍不住好奇，想要去探索更多。

燕峥有些失落。

但很快，他的身体便先给了楚执宜回应。

楚执宜对他这样的态度很满意。

转眼间距离从刑场将人带回来已经有近两年的时间，楚执宜终于可以卸下心防地心爱眼前这个人，她像是得到了自己最喜爱的玩具，还在上面盖了属于自己的印章。

这种喜爱是心落到实处的安稳。

连每一次刺激回应的颤抖也都比往常还要激烈，也还要让人酣畅淋漓。

不论是久别重逢，还是眼下的心爱之情，都让楚执宜恨不能将眼前人揉进自己的怀中，再也不分开。

傍晚，楚执宜一面给燕峥的背上上药，一面道：“薛老将军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也久不在战场上拼杀，却还是这样爱动用军法。”

好容易长得宽阔的臂膀，又添了好些伤。

不像这一世楚执宜从前见到的燕峥，倒是更像上一世陪她在越州的那个人了。

自从知道自己的很多回忆都是幻觉后，楚执宜便在睡梦之中有意地将很多记忆区分开来，拨云去雾，如此倒看得更清楚了。

“师父一向脾气倔强，我又总喜欢和他对着干，所以从前跟着师父听学的时候便没少挨打，也算是家常便饭了。”

“是，可我看着，就最新添的这些伤口最深了，老将军想来是动了不小的怒火，你如何让他老人家不满意了？”

楚执宜手上的药粉正落在了方才不小心挣裂开的伤口处。

燕峥一顿，没有说话。

楚执宜很体贴道：“行，直到这是你们师徒之间的秘密，我也不多问了。只是你这身子今后便是为了我，也得照顾好了，可记住了？”

燕峥点点头。

楚执宜方才问过了他，燕峥不愿意再回楚府，楚执宜便也作罢了。

楚向安如今人在府中看着，燕峥哪怕是回来，两人之间也不能如以前那样相处。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之后，楚执宜才道：“我过几日，最迟下月，便要离开京城。”

燕峥骤然看向她。

在崔家的事情解决之后，燕峥便知道楚执宜迟早会回越州，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这么突然。

这么突然的通知，楚执宜显然也是没打算跟燕峥一同去的。

不论是燕峥如今身上的伤，还是薛老将军的存在，他都不可能跟着楚执宜离京。

楚执宜好像全然没有想过这一层一般，她将燕峥的衣服拉下来，半玩笑道：“阿峥你若今日没见我，咱们可便真的险些才错过了。”

燕峥不想在才跟楚执宜和好的时候露出不好的表情，那样不好看，他知道楚执宜喜欢自己的脸。

可他现在忍不住地将唇抿成一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