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音等沈愈祈进入房内,反手关上了房门。
【今天做的事,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沈愈祈心中了然。
逼供的事,自然不能让人知道。
她是第一个找到自己的,上报给她所属的势力,功劳不小。
沈愈祈一边猜测,一边朝房间四周打量了一番。
这是间雅致套房。
他们所在之处,是待客外厅。
四张椅子,旁边安放着小圆几。
靠窗处,有张硕大的书桌和太师椅。
沈愈祈眼神一扫,只见穆音打开香壶、点燃。
很快,袅袅香烟燃起。
一股清香在室内逐渐弥漫。
【这个香味,可是我寻了很久的。】
听到这一句,沈愈祈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是什么香?
迷药吗?
上一次,他就是在这个最最微不足道的害人之物上着了道,在自己以为最不可能被暗算的地方,被轻易迷晕,才有了后来那不堪回首的遭遇。
所以,无论对方是谁,无论这地方看起来多么无害,他都要保持一份警觉。
沈愈祈不动声色,继续观察。
如果一切都与上一次相同......
他们一定还会想方设法撬开自己的嘴。那么,迷药之后,还需要......
果然,沈愈祈看到了角落里的一捆绳索。
迷晕他后,捆起来,绑在太师椅上。
沈愈祈脚步顿了顿。
肌肤上被粗糙的绳索紧紧捆住的束缚感,还如此清晰地残存在身体的记忆中。
越是用力挣扎,越是会留下一道道血痕。
绳索上的盐渍浸入伤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沈愈祈掐了下自己的掌心,尽量保持清醒。
你已经脱离了危险。
你是安全的。
......
若是眼前这看起来柔弱的四小姐真的把他绑起来,她会怎么做?
沈愈祈猜测着可能的遭遇,思考着应付的办法。
只见穆音放下手头的香,踱步至书桌前。
她推开面前一个木架,取过一盆清洗好的葡萄。
【这个架子做得真是精巧。】
什么架子?
沈愈祈转头,看到一个刀架!
好几种不同的刀具陈列其上。
有刀身宽而薄的、狭长而细窄的,刀头分叉的、还有狼牙棒滚刺状的......
【这些工具真是实用,用一次爱一次。】
心脏之处猛地一阵刺痛。
沈愈祈控制不住,左手捂住了胸口。
那里还残留着一个没有痊愈的伤疤。
听说,很多视酷刑为艺术的变态,都有自己独特的工具。
不同的刀具,对应人骨的不同部分,可以造成不同程度的痛感。
这姑娘看着手无缚鸡之力,难道是个逼供的行家?
沈愈祈退后一步,靠在墙上。
这一次,自己能承受得住吗?
咕咕、咕咕。
角落一个鸟笼里,传来几声鸽子叫。
连信鸽都准备好了。
沈愈祈皱眉。
若是从他嘴里挖出了想要的消息,可以立即传信出去。
考虑得真是周全。
到底是哪方势力,如此快速找到他的落脚点?
有点本事。
鸽笼上方的黑布条,必然是用来蒙着他眼的。
到时候,他又聋又瞎,无法动弹,被人往不起眼的马车上一扔。
从此就消失在这方天地中了......
该怎么办?
直接摔门而去?
或是跳窗?
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个安身之所,又报废了。
沈愈祈挪动脚步,刚想后退,却见穆音朝他一笑。
递给他一颗葡萄。
【先笼络好他,降低他的防备,才好套话。】
沈愈祈止住脚步,她想笼络他?
那是不是说明,暂时不会下手?
他略一犹豫,上前接过葡萄。
先稳一稳,看看形势再说。
穆音比了个手势,让他坐。
沈愈祈退后一步,在靠门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来。
借着门缝换了口气。
只见穆音移步书桌旁,取过笔墨纸砚,又踱步到他身边,铺陈在小圆几上。
落笔:“抱歉,突然将你找来,冒昧了。”
沈愈祈一愣。
如今逼供也这么彬彬有礼了?
穆音又写:“前几日听跑堂的小张说,你是从隔壁县来的。”
“家中还有亲人吗?成亲了没?”
沈愈祈一愣。
紧绷的神经突然劈了个叉。
这哪方势力,还关心他的婚嫁之事?
不对。
若对他的身份有怀疑、来套供的,必然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
应该问他怎么活下来的。
试探他身上是否还有余毒。
断不会问些婚嫁之事。
沈愈祈突然笑了。
笑自己蠢得厉害。
他究竟怎么会把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想象成想要套他的身份、再杀他灭口的歹徒的?
实在是那场经历太过惨痛,弄得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防御过度,疑神疑鬼。
穆家,是青城县积善之家。
在外走动的穆家两少爷,都正直善良,口碑颇佳。
四小姐虽不太露面,家教也定不会差。
没想到,自己的疑神疑鬼,再加上四小姐那些奇怪心声的误导......
才弄得这么大一个误会。
罢了,重新捋一捋。
跳出他敏感神经的怪圈,沈愈祈再来考量四小姐的那些话......
她想知道自己是谁——
也许是纯粹好奇。
她不想让别人知道今天的事——
也许……要做什么不好意思的害羞之事?
她怕自己会被吓跑——
可能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难道......
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涌上心头。
沈愈祈:“我自小父母双亡,家中并无其他亲人。”
“本在乡间凭借两亩薄田勉强度日,但从小练了些力气,终究不想穷苦一生。便出来看看,寻个机会。”
他一边答,一边心里揣测。
四小姐是穆家家中幺女。
虽容貌出色,却奈何身有残疾。
若真想门当户对嫁出去,是很难的。
难道......穆家想替她寻个中意的郎君,入穆府为赘婿?
他仔细回忆第一次见到四小姐的时候。
她似乎在楼上喊过:
【天啊!这人是谁?怎么可以这么帅?!】
【一盏茶之内,给我他所有的信息!】
当时他离得远,声音很小。他也未曾往听到心声的地方去想。
一时竟忽略了。
若照这两句话的意思......
莫非四小姐对自己一见钟情?
沈愈祈心里有些奇怪的感觉。
被一个漂亮姑娘爱慕,坦白说,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但是……这并不是他期待看到的。
如今是非常时期。
他唯一想做的,就是隐藏好自己。
若是因为四小姐的缘故,让他暴露在视线之下,会非常危险。
那些人没见到他的尸体,一定还在寻他。
如果与四小姐有什么牵扯,可能会连累她。
正想着,就见穆音又在纸上写:“在乡间,可学过什么手艺?”
沈愈祈摇头:“庄稼人,哪有什么地方学手艺。不过空有一把子力气而已。”
他一边应付,一边在想脱身的办法。
既不会伤了姑娘的颜面,也不会让两人扯上瓜葛。
最好能让四小姐对他彻底死心。
沈愈祈想来想去,没什么好办法。
他从懂事起,大部分时间泡在沙场上,每日见的,都是与他一般的糙老爷们。
哪知道什么婉转回旋的话。
“四小姐,”他刚想直说,却又听到穆音心声。
【什么庄稼汉,我信你个鬼。】
一抬头,穆音还在对他微笑。
【算了,不兜圈子了。】
嗯?不兜圈子……她究竟会说什么?
沈愈祈竟一时有些好奇。
只见穆音从衣襟里取出一张纸,递给他;
又写道:“可否劳烦你为我办件事?”
沈愈祈接过纸,打开一看。
眼睛瞬间瞪大。
这......
#沈小郎夜宿月花楼,竟整夜捂着衣裤,他为何这般#
#震惊!城南李掌柜暴富的秘密藏不住了#
#李掌柜小儿为何和隔壁老王如此相像,真相竟是#
虎狼之词、戳人隐私,竟是将寻常百姓躲在阴暗里嚼舌根的事,一一正大光明地写在纸上。
这些话,也是能说的?!
他再向穆音看去,未曾见她有丝毫羞愧、局促等表情,反而看起来有些......兴奋?
穆音正在纸上继续写着:“找一家造纸的作坊,不用纸张很白,但纸张要有足够韧性,足够大。”
“向他们付定金,生产1000张三尺长、1尺宽的纸。”
“交工日期不要超过十日。”
“再找一家印刷作坊,把我这上头的内容,印在纸上。”
“先印100份。”
沈愈祈看着穆音一笔一笔写下这些字句,一阵恍惚。
这是要做什么?
青城县只有一家造纸作坊,向来为那些读书考功名的人提供纸张。
要么抄书,要么做文章。
就是富家子弟,也不会一次购入太多。
1000张?四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还要把这狂词浪语印100份?!
正当沈愈祈说不出话来时,穆音又拍拍他,示意他仔细看字:“此事一定注意保密。”
“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文章是我作的。”
“穆家人都不能说!”
“你可能做到?”
“此事若成了,事后给你100文。”
沈愈祈又被这最后一句“贿赂”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居然只值100文。
罢了,再荒唐也好,总比他被人识破身份、身首异处要好上许多。
沈愈祈刚打算离开,又想起什么,转身作揖:“四小姐,过几日我有个老乡来访,想带他在青城县四处逛逛。不知可否告2天假?”
他在蓖麻油一案中冒头出力,本是有小小风险的,不过就是为了博东家好感,确保这2天假能获首肯。
毕竟,这趟行程对他太重要了。
必须万无一失。
穆音一笑,点点头准了。
什么也没问。更加没有刁难。
眼前的四小姐似乎比廖掌柜、大少等人更好接近。
况且,她让自己做事,也算承了自己的情。
不如,今后多与这四小姐接触。
想到这儿,沈愈祈再没忍住,踱步至书桌前,假意才看到那个刀架:“这个工具架倒是精巧,看着稀奇。这是做何用处的?”
穆音眼睛一亮,好似看到了知己,刷刷刷在纸上写道:“你也觉得好?一个是用来分蜜饯的、一个是用来剔蟹肉的、还有那个像狼牙棒的,可以用来打一些较柴的肉,可以让肉质变得松软。”
“看到那边的肉鸽了吗?今晚让厨房炖了它。那狼牙棒就能用得上了。”
沈愈祈整张脸都黑下来了,骂了自己一百遍“蠢货”,几乎算是逃一般地告了罪,退了出去。
*
十日后,青城县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大清早的集市,就有十数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在各处叫卖。
“小报、小报!”
“沈小郎夜宿月花楼,奇事怪事!”
“城南李掌柜的秘密,想知道的来瞅一眼了。”
前来赶集的三姑六婆、姨婶大妈,都被这叫卖声吸引。
“三文、三文,只要三文。”
“一斤白菜、二两大米,换你津津有味的一月。”
“来看一看、瞧一瞧了。”
听着这什么“小报”不贵,又被半大小子们喊的话吸引,几个平日里喜好八卦的大娘们就掏了三文,想对这新鲜事一睹为快。
才第一眼,几人就震惊了。
“哇!居然、居然!”
“这女人真是太恶毒了!”
“喔,原来竟然是这样......”
“这东家明察秋毫啊。”
周围本在观望的一大群人听到她们嘀嘀咕咕,却一个字的关键信息也不漏,再也忍不住了。
一大群人一涌而上,很快把小子们手里的报纸一抢而空。
“不要挤、不要挤!”
“排好队,按顺序来。”
“哎,大娘,不要摸我胸!”
集市还没散,许多人围着小子们不让走。纷纷要求再买上一份小报,好回去与街坊邻居、乡里乡亲闲谈八卦。
坐镇在酒楼的穆音听到沈愈祈汇报售卖情况,兴奋得一直搓手。赶紧打发沈愈祈找印刷点老板加印500份。
一时之间,“小报”一事传扬的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小报上的内容,竟也造成了青城县难得的万人空巷。
大家三三两两,蹲或坐在某个犄角旮旯,讨论着小报上的人和事。
“你说,那个沈小郎,真是个女的?”
“那肯定,小报不都说了,她是陪着友人去的,本打算找个姑娘作陪。没料到那姑娘是个大嘴巴,把她一夜没脱裤子的事给抖了出来。”
“哎、哎,你们凑近点。听说啊,这人还曾经女扮男装,跑去穆家提亲,想入赘穆家呢。”
“什么?这也做得出来?万一真被她骗成了。那穆家小姐一辈子的幸福不就没了?”
“可不是嘛!”
“太可恶了!若让我碰见这女人,一定啐她一脸。”
“你看、你看,这是说的........李掌柜......他媳妇,居然把店里首饰都换成了假货?”
“还不止呢,这婆娘把换来的真货拿去卖钱,捞了不少油水。东家信任她,她居然这样恬不知耻......”
“还有、还有,看这儿,她把几样真货送给了自己两个姘头,把自己相公蒙在鼓里,耍得几个人围着她团团转呢。”
“这个黑心的恶妇!”
沈愈祈听着酒楼里不当值的三两伙计,也拿着小报躲在酒楼犄角旮旯里,兴奋地嚼着舌根。一想到这始作俑者有自己一份,心里就一阵无奈。
看着四小姐斯斯文文柔柔弱弱一个姑娘,怎么脑子里鬼主意这么多?
一边想着,沈愈祈一边接下刚刚飞来的一只信鸽。
展开脚上绑着的字条,上面写着:“良医已寻到,后日出发。望将军保重身体,等待援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