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再说初见月离开邺城、前往洛阳那天的承露殿。
莺儿、刘放和孙资三人在内室贴身照料,外屋侯着七八个婢女小厮,随时听命和传递物什;其他各进院子里的下人们也惶惶不安,各司其职不敢有丝毫懈怠。
二进院的各间厢房里,挤满了甄夫人、卞王后和各殿王妃们派过来探视病情、等候消息的主事人。
曹叡整晚都在昏迷,抬回承露殿前就已完全失去意识,直到捱过亥初,才慢慢恢复了点儿知觉。
但识海内一片混沌黑暗,他只感觉到冷,仿佛身体被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正无抓无靠地缓缓沉向海底深渊。
忽然间就象裸生的婴儿被厚实的襁褓接住,然后被搂进温柔怀抱,那种无力的下坠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踏实的安全感。
困意席卷而来,大脑里紧绷的某根弦松弛下来,曹叡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昏睡中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与他紧紧相拥,深情地凝视他,流着眼泪、缠绵地吻他。
那个长吻炽热滚烫,眼泪湿咸苦涩。那种苦涩感如此真实,好像一道浓烈的苦茶,细细流过他的喉咙,一直流到他的胃里。
梦中人面目飘渺,遥远而模糊,昏昏沉沉中的曹叡心里清醒地执拗认定:这个人就是初见月。
——这时候能寸步不离守护他,大胆妄为亲吻他的,除了可爱的、心爱的初见月,还会有谁!
直到傍晚时分,曹叡才睫毛微颤,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菩萨保佑!可算是醒过来了!”
刘放激动地直抹眼泪,语速飞快地连声指派外屋人道:“快快快!赶紧打发人!给等在外面的人传话去!就说王长孙醒过来了,让各殿主子们大可放心!”
曹叡无心理会其他,只满心热切地抬眼望向头顶上方的那张脸。
???!
看清莺儿眉眼的瞬间,他下意识地使劲往外推了一把,然后单臂撑起身子,转着头地满屋寻找。
——怎么回事?初见月呢?!
曹叡有点儿懵,继而只觉得头痛欲裂,支撑体重的那只胳膊,猝然间也失去了气力。
“王长孙,”
莺儿看着突然双手抱头,颓然倒回床上的曹叡,手足无措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头痛……”
“闭嘴……你出去……”
两行热泪顷刻而下,曹叡紧闭着眼睛,哽咽呻|吟道:“这不是真的……我现在在做梦。初见月你回来……其他人都给我滚!”
“你们两个!”
莺儿鼓着腮帮子,气鼓鼓扭头瞪刘放和孙资一眼,“能不能都别傻站着?过来帮忙给王长孙翻个身,趁人醒着,先把药给喂了。
天老爷!先前毛初见月是怎么把药灌进去的?咱们三个折腾了将近六个时辰,愣是一勺药也没……”
听到“毛初见月”四个字,曹叡不啻是又被扎了一针肾上腺激素,立刻两手一松两眼一睁,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毛、初、见、月,来过了?”
他眼眶通红嗓子干哑,说出的每个字都象在咬牙切齿,“人,现、在,在、哪儿?!”
“王长孙屁股上有伤,可不敢乱动!”
“王长孙先躺好,然后听小的细禀!”
刘放和孙资慌忙上前,一个勒腋下、一个抱着腰,莺儿在边上抱住曹叡的两条腿,三个人“一、二、三,嘿哟!”一声,合力将曹叡翻了个面,摆回个侧卧姿势。
曹叡刚想发作,刘放的瞎话张口就来,“毛初见月照顾了王长孙一宿加大半天,着实累坏了。
莺儿刚刚才把她给替换下去,小的们怕把她也熬倒了,逼着她到后院西屋里睡觉去了。”
曹叡哑了炮,连刚才遽然坐起、二次受伤的屁股都忘了疼,没发作出来的黑火/药,瞬间在心里炸成一朵大烟花。
——那些朦朦胧胧的感知,不是臆想,不是美梦,全是真的!
——初见月一直守在身边,没有被抓差洛阳!现在正好好地、好好地睡在后院西屋里!!
“扶我起来,”
他费力地扭着脖子试图重新坐起来,呼哧带喘地说:“我过去看看她。”
“毛初见月不让。”
刘放按住曹叡,拖过长枕头塞到他的身子底下,扯虎皮做大旗假传圣旨道:“毛初见月说:王长孙伤得重,只能侧躺不能下床,让小的们仔细伺候。
还说只要王长孙一醒,先把药给喂上……”
“药是毛初见月亲手所制,”
莺儿在一旁插嘴说:“只怕走到天边也买不来重样的,王长孙可不能糟践了。”
曹叡一听这话就不犟了,孙资见势赶忙递过药碗来。莺儿接了碗,把掺着水杨酸的蜂蜜水,一勺勺喂给曹叡喝了。
“去抬张卧榻来,”
曹叡喝完药又开始生事,“我趴着不乱动,只去毛初见月的屋子里瞅一眼。”
“一眼也不行,”
刘放说:“小人觉得王长孙最好还是听劝,不要惹毛了毛初见月:一来为了王长孙的金贵身子,二来也能让毛初见月安静睡个好觉。
孙资,毛初见月带给王长孙的礼物,你倒手放在哪儿了?还不赶快找出来,呈给王长孙过过目?”
孙资秒懂刘放的缓兵之计,转身屁颠屁颠地往床头柜那边跑。
这招果然管用,熟悉的蓝布包袱一亮相,曹叡立马就老实了。
包袱打开,露出了高出檀木匣子一大截的天坛祈年殿三层重檐攒尖宝顶。
曹叡的泪腺顿时好像连上了自来水。
——这是花费了多少时间和心血?初见月,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为什么要让我象个傻子似的一无所知?
往事历历,回忆从西林苑围猎的第一晚,第一次在初见月帐中见到祈年殿模型那里打开,前溯到两人金桂树下的坦诚相告,前溯上林苑军营中不期而遇;前溯到分离七日的彻骨思念,前溯到更深夜静、承露殿灯下对坐调漆……
刘放等三人安静如鸡,束手无策地看着曹叡搂个檀木匣子,脸贴在宫殿模型上默默流泪。
“那个……”
孙资见曹叡直哭了快一盏茶的工夫,依旧泪水滔滔没个收尾的意思,生怕主子再哭出个好歹来,吭哧瘪肚老半天,才笨拙地开口劝解道:“毛初见月……不让王长孙哭。”
莺儿无语地朝天翻了个白眼,刘放恨得偷偷碾孙资一脚,咬着后槽牙翕动嘴唇无声地说:“不会劝就闭嘴!”
曹叡果然受了提醒,想起什么事情似的,眼泪八叉地又想爬身起来。
“毛初见月这会儿肯定已经睡了,”
刘放伸手摁住曹叡的肩膀,“有事明天再过去问吧?”
“去抬卧榻来!”
曹叡瞪他一眼:“我过去看看王祖父,有话想跟王祖父讲。”
“魏王那边还迷糊着呢,”
莺儿也上来压曹叡的腿,“那边有三王子盯着,王长孙尽管放心,先养好自己的伤是正事。”
曹叡被四只手制服得动弹不得,长叹一口气道:“毛初见月治好了三王叔的热毒,如今又给我配了奇药;那王祖父的病呢?她就什么法子也没有?”
孙资无脑地应声答道:“应该是有法子吧?三王子和十四王子都不敢试。”
莺儿和刘放彻底气了个七窍生烟:这可真是不怕蠢人没脑子,就怕蠢人闲话多。
毛初见月离宫当差这件事,三个人本该行动一致、心照不宣:那就是多拖延一时算一时,多拖延一时就多得一时清静。
谁成想平时看着不呆也不傻的孙资,关键时刻缺心眼儿,照猫画虎地拿毛初见月当万金油使,一个劲儿地把曹叡往毛初见月那边儿捅咕。
“毛初见月有法子?”
曹叡果然急了,四只手也摁不住了,一胳膊抡开刘放,歪着屁股侧身坐了起来,“三王叔和十四王叔凭啥不让试?!”
“王长孙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刘放忙不迭地安抚道:“不是三王子和十四王子不让试,是一开始想的那个法子太凶险。
毛初见月自己也说那法子不试也罢,又另外说了个什么什么穴放血的办法,三王子已经答应让太医院照做了……”
“抬卧榻来!”
“王长孙……”
“再说最后一遍:抬、卧、榻、来!”
黑下脸来的曹叡,眼睛冷得就象两把冰刀子,刘放心里不禁打个哆嗦,情知这会儿天老爷来也拦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