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塔内，结界随着钟长虹的死猛然消散。

魔族女人察觉到禁制消失，登时消失在王霖曦的眼前。

王霖曦喘着粗气朝四周看去，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彼起彼伏的尖叫声，从塔外不远处响起。

他破门而出，看见漫天异象，在原地愣了几秒。

整个钟南山笼罩在厚重的云层之下，鬼啸声声，无数黑影自林间阴影穿梭，朝着人群密集的大典方向所去。

恍神间，一道鬼影扑向突然出现的王霖曦。

王霖曦侧身躲开，心中焦急非凡，朝大典方向跑去。

大典之中，众人陷入刺骨的阴风阵阵。

灭族之痛，混淆在层层死气里，催动已然安静下来的九黎壶，再次在钟南山的高空大亮。

方归赈心中沉下，看向周围巫族之影。

彼年天下大乱，各族因利而争，没有是非对错可论，故而他从未插手。

战事从来残酷，当年身死的巫族遗魂，尽皆迷失成了只知杀戮的此番模样。

天地之道，原是生者可以死，死者亦可以生。

可在杀戮之中，当年埋骨此地、油尽灯枯的痛苦与绝望，使未入轮回的众魂怨愤千年，不由纷纷夺舍入身。

张家众人将张宗泽围在正中，御起一方护阵。

阵壁厚重，暗含真火淬光，将阴风与幽魂阻隔，几名在尚能在鬼影中保持护体的师兄，将附近钟家弟子也一并拉入阵中。

白云观在陈延安的一声令下，行驱鬼之术，将被附身的钟家弟子徐徐解救。

可眼见夺舍之事越来越多，那些被附身的弟子缓缓转身，死死看向祭台所在方向。

众鬼目之所向，皆是唯一的熟悉面孔。

便是那九州之上，眼睁睁看着一族灭亡的“天尊”。

蚩尤察觉到巫族众魂的动向，闯入大典，将整个祭台围起。

他声音微沉，说道：“天尊，先离开吧。”

方归赈转身，遥望九幽井方向。

季听奕察觉到方归赈的动作，将手边冤魂打散后，跑到那人身旁。

他一把拉住方归赈的手，说道：“你先走。”

就在这时，一人趁乱闯上祭台，脸上阴气森重，朝着方归赈扑来。

季听奕眉心微皱，飞身而过，将那人体内的巫族魂魄击出。

继而，他看向台下被众魂缠住的陈延安，将玉清剑转至身后。

他双眼微阖，左手捏决。

眉心血痕再度显现，红莲自血痕显现，仿佛破茧而出。

莲火闯入重重鬼影，引出震天鬼叫。

无数巫族在火光中嘶吼，随即枯萎融化，直至发不出一丝声音。

如此地狱之景，引得众人一片沉默，默默注视着那道火光中的身影。

那人身影削瘦，看似很是孱弱。

却又在一念之中，放出灼灼莲火，意图灭一族遗魂。

季听奕妖力盛放，如血色化形。

眼看大殿中的鬼影在火光中散去，他将红莲分作数柄，朝山中散去。

蚩尤见季听奕已经出手，盘桓在祭台周围，再次对方归赈道：“巫族方才已然看中您体内灵气，为保稳妥，我先送您离开。”

方归赈望着季听奕施术的身影，沉声道：“我不能离开，阿忆封不了巫族。”

果不其然，随着他话音落下，怨气涛涛，自山中冲天而起。

红莲业火激怒了此地游魂，爆发出漫天怨气。

怨气黑雾与鬼影纠缠，如阴暗之水，将莲火抵抗。

季听奕眉心紧皱。

这样难缠的怨气，现世平和的数十年中，他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过了。

怨气自山中一起，随之而来，是一股引人绝望的万籁俱寂。

巫族遗恨，正应身死一事。

一族于此地赍志而殁，马革裹尸，百死无生。

此等悲恸，万念俱灰。

天际黑雾遮挡，死怨闯入大典，将无数巫族带入。

陈延安冲到最前，将众人护在身后，被怨气迎面扑过。

艰难中，一道柔光转瞬而至，帮他将黑雾打散。

王霖曦赶来此地，手持携带玉清灵气的细剑，挡在陈延安一旁，高声道：“师叔！你怎么样？”

陈延安转头看见王霖曦身上几道伤口，又见一鬼影朝他扑去，急切喊道：“霖曦！小心！”

此时钟家屋宅百千，已然被鬼族完全充斥。

昏暗中，钟南山再次震荡不休。

九幽井中坍塌，冥府之气冲入人间。

钟长虹得地府指点，得知九幽往事。

而他也不顾一族倾覆之灾，在此地为他投诚的地府，再造了人间酆都。

祭台上，方归赈遥望各方动乱，最终看向季听奕的身影。

他目中柔缓，带着数不尽的眷恋。

他当年被阿忆亲手所杀，本无缘得见此番光景。

可世事好像轮转不休，他错过、放弃的一切，总会兜转回到他的面前。

这既像是恩赐，又像是惩罚一般。

方归赈知晓，正如季听奕当年焚不尽九黎之怨，此时的季听奕，也同样焚不尽与九幽井连通的地府死怨。

他此时唯一的出路，便是将季听奕身上的玉清灵气尽数取回，将整个九幽重新封印。

只是那样的话，季听奕也许……会死。

季听奕自剖三魂，本该散在轮回井旁，可他仍能醒来，除了父母所传天地功德，便是因为他体内保有天尊灵气。

怨气中，方归赈迈开步伐，朝季听奕的背影走去。

他一步步朝着他唯一的人间向往而去，眼中却一片灰败。

他知他千千情劫，本不该连累阿忆，若天地首肯，他宁可自己来担。

只是世事万千，早已不如他所愿。

方归赈静静站在季听奕身后，唤到：“阿忆。”

季听奕听见那人嗓音，心间蓦然一动。

熟悉至极的语调，让他瞬间了然。

季听奕问：“师父，你是要取回你的灵气了吗？”

方归赈：“你相信师父吗？”

季听奕轻轻一笑：“我信你，可我不信天地世事。”

方归赈指尖蜷缩，眼神晃动不休。

一片哀嚎中，季听奕口吻轻松，说道：“纪明秋曾经问过我，你在人间千年，还能算是当年的玉清吗……此时看来，你倒是从未变过。”

方归赈轻声问：“你会恨我吗？”

季听奕反问：“……你想我恨你吗？”

“嗯。”方归赈轻声道：“我想。”

季听奕收敛周身妖气，散去山中红莲，静静站在原地。

他笑意甚暖，连一丝不甘也没有。

“可我不恨你。”他道：“我一早就知道，我心甘情愿爱上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方归赈心中胀痛，双眼紧闭，眉心拧在一起。

他双拳死死握住，轻轻颤抖起来。

季听奕听见身后人久久无声，轻声玩笑道：“还等什么呢？”

他道：“你曾经劝王霖曦放下，怎么如今婆婆妈妈，还要我劝你放下，才肯动手吗？”

他话中豁然，与此番怨气相比，实在相差甚多。

他仿佛真的无惧消亡，也无惧于死亡带来的分离与泯然。

他只是很愿意，为了心爱的人死去。

季听奕心跳缓动，敲击在体内的千魂磬上，像是声声钟响。

钟声低鸣，携着他对死生所悟之道徐徐而来，将磬中游魂唤醒。

方归赈指尖深深抵入掌心，而后忽而松开。

他向前迈步，将季听奕揽入怀中。

他声音沙哑，带着属于凡人的弱小与愚昧。

“阿忆，我们一起逃走吧。”

季听奕双眼微睁，瞳孔猛然一缩。

“你……”

方归赈：“我做不到。”

他泄气一般，喃喃自语道：“我做不到。”

就在这时，一道耀眼霓光，自季听奕胸口猝然蔓出。

千魂磬中的血色霓带，应游魂己身之愿，将一抹人影送出磬外。

人影入世便散入尘烟，只余最后一番枯槁一般的磅礴之灵。

敬禀过此间天地的家主灵力一出，将山中巫族游魂尽皆震慑。

钟长青的声音缥缈传来，在整个钟南山上洪声响起。

“我钟南山一番小事，劳故人忧心至此，实乃不该。”

方归赈闻声一愣，与季听奕一同朝上空看去。

尚存神智的钟家年迈长老望着天际，认出这道声音，露出震惊神情。

老者低声唤道：“……家主？”

天际之声语气郑重，向众人以道：“钟家弟子听训。”

“钟南山人杰地灵，钟家千年兴盛，不该因代代看守的九幽禁地灭亡。禁地之所，之所以称为禁地，便是以人道极限，所不能触碰的禁忌边缘。”

游魂声音，桑老莫名。

“今日我愿为钟家，永弃自身轮回，将九幽世世镇守。凡钟家弟子，应牢记今日之灾，绝不可再觊觎九幽。”

他停顿片刻，柔声道。

“此番再入死局，我亦如一人所言，无怨无悔。”

二十年前，钟长青为钟家秘宝自戕而亡，变为一抹幽魂，在塔中飘荡。

正如今日所见，他与钟长虹所想完全不同。

二十余年以来，他虽疯癫，但神智清明，不会因任何地府宝物堕入鬼族。

钟长青想，这也许是因为，他也是为了心中所爱，自愿身亡的。

他不会生出一丝恨意，也不会生出一丝怨气。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他甘愿付出一切，甚至直面灭亡……

唯愿钟家，永年昌盛。

下一秒，来自钟家家主的神魂与灵力没入钟南山间，与山中万物一同呼应。

无数巫族冤魂被神魂之力拉扯，与山间灵气相斥，被重新拉入九幽深处。

怨气无游魂依仗，刹那顺着山势，一并流入地脉深处。

巨大声响自后山传来，山石崩塌间，九幽禁地所在山坳被流石掩埋。

整个钟南山势，在这一击之下浑然而变。

乱尘飞扬间，天光破云而出。

九黎壶吸入无数巫族死怨后，将钟长青的一抹清灵一并吸入。

属于“死”之一字的红色刻印圆满澄亮，显得比其余刻印更加清晰夺目。

此番身死道消，钟长青神识含笑。

他还记得，他少年时自古书中，曾经看到过这样一句作者不详的古语。

此时，他缓缓沉入在终南山中，于神识消散前，将那句他终于参破的古语缓缓念来。

群山长青之间，烟尘缥缈鎏金。

钟南英杰遗训之声，伴随着迟来的安宁，没入众人心间。

此间世事纷纷，各有缘由。

可临终之日，世人皆难逃此言，便是——

“万般带不去，唯有业随身。”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这句“万般带不去，唯有业随身。”

原句是“万般将不去，唯有业随身。”出自元朝·佚名《来生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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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章刚说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要写完了……的确是没有出意外，把钟家的事都写完了，但我忘记还会有个收尾章了(●°u°●)

（让我们再来一遍）那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章就是卷三的终章啦（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