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归赈清晨醒来,病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医院中的晨时熙攘,让他有些无所适从,随即起身从一旁的床柜上拿过手机。
他给季听奕打去电话,漫长的等待后,语音提示对面无人接听。
他将电话再次拨出后,听着充满电子音的来电等候音乐,目光随着时间,一点点暗下。
晨光中,方归赈打了几通无人接听的电话,随后从床上起身。
他体内的伤隐隐作痛,可他心中不安,来得格外汹涌。
他十分清楚,季听奕是不会把他一个人留在医院的。
除非,是那人出了什么事。
方归赈穿好衣服,走到门外,低头看见一个少年模样的人,穿白云观的法袍,梳着发髻,正守在他的房门口。
小道士见人突然出来,一时有点愣了。
继而,小道士仰着头道:“你醒了?”
方归赈:“你是谁?”
小道士唯唯诺诺:“掌、掌教派我来的,他让我看着你,在医院好好休息。”
方归赈微微皱眉:“发生什么事了?”
小道士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欲盖弥彰道:“没出事啊,主要就是怕你出事。”
方归赈:“我为什么会出事?”
小道士还是摇头:“我不知道,掌教就说让我看着你,不要离开这里。”
“不让我离开这里……”方归赈声音蕴了一丝笑意:“陈延安的意思,是想把我软禁在这里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道士:“我真的不知道,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掌教就说让我来看着你,希望你在医院好好养病。你不用管其他事,他会尽快处理好。”
方归赈默了默,继而,他看着小道士白白净净的脸,问道:“你年纪这么小,陈延安为什么派你来?你不要告诉我,你还是不知道,你既然要跟我和平共处,也该有点诚意。”
小道士嘴唇紧绷,几经犹豫后,有点垂头丧气。
他道:“因为观里的所有人,都被掌教安排去找人了。而且掌教说,你就算再急,应当也不会对一个孩子动手,我若跟着你,你也不会带我去什么危险的地方。”
“找人?”方归赈问道:“找谁?”
小道士不太确定,只犹豫着模糊答道:“我听师兄们说,好像,是只很厉害的狐妖。”
-
听尘阁茶室内,玄武施法布术,将神识浸入京安水脉。
水润万物,将京安城内,各支流沿岸的情形一一分辨。
半晌后,她双手收回,将周身神息稳下。
玄武看向眼前的陈延安:“还是没有任何气息,元罗星君怎么说?”
“暂时还没有任何消息。”陈延安手心微握。
昨夜,陈延安并未与季听奕一同前往警局,而是先与元溪返回白云观,处理了那几具尸体中的噬魂草毒。
陈延安在后半夜收到消息,得知负责这次案件的刑侦支队受到恶意袭击、并有人纵火烧楼。
所幸火灾刚刚开始,便被过路人发现,营救还算及时。
但一众警官昏迷不醒,另有几人身上,还带着不少伤口。
而本该在刑侦支队里做笔录的季听奕,连同几名资深警官,都在大火中彻底失去踪影。
茶桌一旁,陈延安沉默不语。
玄武望向窗外日光,心中有些焦急。
她昨夜拟了一张写明情况的软纸,借由地仙之力,送往西北妖界,告知了纪明秋。
算算时间,纪明秋也该赶回来了。
这时,听尘阁后院响起一阵开门声。
玄武与陈延安听见,纷纷起身,走到连接后院的门口。
两人只见一道踉跄身影,扶着门边走进院中。
纪明秋脸上一道纱布,穿在发间,将他的双眼牢牢遮住。
玄武大吃一惊,连忙上前,问道:“你眼睛怎么了?”
纪明秋神识尚存,即使失去目视之能,倒也没有大碍。
他抬起手:“无妨,只是受了点伤。”
玄武闻见纪明秋身上血腥气味甚是浓重,捏着纪明秋的手腕探了探脉息。
一探之下,她险些停住呼吸。
玄武不解:“你不是去西北找妖君商量取血吗,就算一言不合,他不肯给你,你们便能打成这样?”
纪明秋按了按玄武的手,安抚道:“这个我们以后再说,我真没事,只要好好休养就会痊愈。你先说,季听奕是怎么丢的。”
玄武将人扶稳,一边朝屋内走去,一边叹气道:“那,先进屋吧。”
茶室内,陈延安一边将事情原委与纪明秋说明,一边看玄武为纪明秋处理伤口。
纪明秋脱下外套后,内里的衬衣几乎已经被鲜血浸透。
在他的左胸上方,有一道贯穿锁骨的狰狞伤口,看起来十分严重。
玄武眉头紧锁,看出这道伤口,并非是一般打斗所造成的。
但她并未多言,只是默默寻了仙草,将那两个血窟窿敷上了。
陈延安说到最后,已经带了一点急不可耐的焦躁。
“我已经动用了白云观所有人,连同张家在各地的势力,和其他愿意帮忙的道法大家。可无论是卜卦、梅花、紫薇,也无论是哪位大家,包括天机长老在内,都占不出季听奕究竟去了哪里。我甚至在想,他是不是已经、已经……”
纪明秋冷着脸,静静摇了摇头。
继而,他取出一颗小小的绯色琉璃珠。
“这是当年蓬莱逼季听奕立下缔约时,从他体内取出的一点心血,一直由蓬莱派下界的监督者掌管着。”纪明秋道:“心血还在,他还没有死。”
“可如此测算,竟然全都毫无作用。”陈延安实在不解,用力捏了捏眉心,推断道:“各家寻人之法皆有短板,但众法全都失效,实在是让人无从下手。分局附近的监控探头也什么都没有拍到,这样找人,根本是在大海捞针。”
就在这时,陈延安手机响起。
他看向来电显示,是白云观的电话。
陈延安连忙接起,问道:“何事?”
电话那头,正是留在白云观中借星宿测算的元溪。
他道:“陈长老,是我。”
陈延安闻言,立刻焦急询问:“上仙,测算如何?可有结果?!”
元溪顿了顿,答道:“很奇怪……没有任何结果。”
陈延安面色惊色:“这怎么可能?”
纪明秋与玄武看他脸色,便知不是什么好结果。
但星宿运行万年,向来不会作假。
元罗星君借由星宿占卜,不该没有任何结果。
随着陈延安挂断电话,茶室中陷入一片安静。
纪明秋用神识探向这位老者,随即沉声道:“你别急,再让我想想。”
继而,他突然露出一点疑惑神情,问道:“对了,方归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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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中,方归赈站在一片阳光里,面色却暗如深渊。
在他身后,那名被派来“看着他”的小道士,已经完全陷入昏迷,正歪歪扭扭躺在病床上。
方归赈借由玄力,将听尘阁中的对话尽数听完后,在原地沉默了数秒。
他听见陈延安的话,心中除了焦急,却又生出了几分别的思考。
他觉得,也许人间法术找不到,反而是个提示。
他在人世辗转千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九州之上,每一处地方。
现在的人间,诸山衰退、湖灵贫瘠,除了张家龙虎山的锁妖塔,还可以完全隔绝生息探查之外……
便只剩下,钟家的九幽井了。
方归赈重新走向房门,突然感觉一道玄力,轻轻拦了他一下。
蚩尤回来得恰到好处,将人拦住,说道:“天尊既然已有猜测,还是将信息,告知给听尘阁中人,让他们去找吧。”
方归赈面色如水,站在了原地。
蚩尤:“钟家一事,您自前世谋划百年,不该因一人打乱安排,更何况其中危险,也不用我多加明言,您自当知晓。”
背光的方向里,方归赈脸上尽是阴影,他道:“不,我非去不可。”
蚩尤口吻急切了些:“钟家经由天道馈赠,所得之物,并非是一般凡物,就算是您,尚能立在轮回之外,可同样也无法避过此物威能……说到底,您不正是知道此物,所以才对钟家之事百般插手的吗?”
蚩尤声音隐忍:“若您被此物所伤,您与爱徒千年之苦,还有所求的天下清明,便皆是空谈了。”
空荡病房中,蚩尤的声音格外低沉。
方归赈胸前起伏,随着呼吸缓动。
他往日思虑良多,直到方才,也想了诸多可能与方法。
但此时此时,他却又恍惚觉得,他好似什么也没想。
若要让他找到非去不可的理由,他也可以说,因为他借由夫诸与元溪之事,得知天道安排,会在九黎劫难开启后,将他与季听奕卷入是非深处,根本无法独善其身,避开也是惘然。
亦或者,他还可以说,因为钟家将季听奕带走,已然完全脱出他的掌控,所以他一定要亲自前往。
可说到底,他通透至极,仅一刻便能分辨出,这样的自欺欺人,根本毫无意义。
方归赈温和道:“可,那是阿忆。”
蚩尤默然无声,听方归赈一字一顿道。
“所以,我一定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