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屋中,夫诸静问。
“您这位生来无心的天尊,在数千年前,真的连一刻也没想过,他自剖三魂入千魂磬,会有多疼吗?”
方归赈隐在一片暗色中,心跳声逐渐沉下。
一片黯然中,他只字未答。
夫诸冷声奚落:“如此说来,人人都说上古天尊无所不能……可您,却连身边人都护不住啊。”
方归赈轻阖双眼,继而抬手撑着身子,从长桌上下来。
他静静站好,淡淡道:“你不必如此挖苦我,你为了一颗丹药,不惜戕害众人性命,自然不会懂,不论是当年还是如今,我所求究竟为何。”
夫诸闻言,轻轻皱眉。
方归赈继续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炼淬心丹,到底是为了救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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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之中,从高空俯瞰京安,那条由几湾人工湖组成的水龙,在磅礴水汽中摇晃,仿佛真龙一般缓缓而动。
玉剑划开雨帘,剑上人影御剑破风,不消片刻,便停在了那片漆黑无比的王府大院上空。
季听奕催生妖力,将怀中小心揣着的符纸点燃。
与此同时,陈延安面前的符纸一同燃烧。他见到火光,朝电话那头的玄武发出消息。
一道寒冷神息,从听尘阁中扩张而出,覆盖在水龙上方,将原本的雨云驱散。
高空中,季听奕眼前一瞬清晰,空气带着雨后的清新,却又委实寒凉彻骨。
他御剑下落,没入王府大院之中。
院内庭草森森,到处充满多年无人踏足的荒凉。
就在他刚刚落地的瞬间,一声震耳龙啸,从一旁院落中传来。
季听奕听见声音,心间震颤,朝那头跑去。
院中,夫诸一身胶衣,周身水刃盘踞。
他目中没有一丝祥和,只充满杀意,宛如一尊杀神。
方归赈胸口刺痛,从嘴角溢出一道血痕。
不久前,夫诸见雨水消失,察觉到有其他神族前来捣乱,便不再与方归赈谈话,猝然出手,想要将那颗心脏剜出。
对夫诸来说,这位生来无心、利用爱徒的上古天尊,与他所求甚是贴合。
……没有比这更好的,来自于无心之人的心脏了。
方归赈躲闪不及,被匕首锐尖划破胸口皮肤,索性伤口不深。
可下一秒,他便被夫诸神力震慑五脏六腑。
玄力再次化作黑龙,将他护在其中。但夫诸施法催生无数水刃,水刃携带浓重神息,数枚并发之下,便将黑龙一同击散。
这一击之下,方归赈险些失去意识。
早在津港时,季听奕给他下安神散的那晚,蚩尤就曾经提醒过他,他现在这副凡人之躯,实在过于脆弱。
方归赈一手抬起,捂着胸口浅伤,一手拉下颈间红绳,将五帝再次召唤。
随着天际星宿红光下落,夫诸控水抵抗。
在方归赈的操控下,五帝之力汹涌澎湃,却仍然难敌上古神兽的至纯神息。
焦灼中,他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方归赈!”
他闻声回头,还没看清来人,便被一道湿透身影牢牢抱住。
季听奕的身体几近失温,仿佛相较起来,他才更像那个身受重伤的人。
方归赈微楞片刻,继而唤道:“阿忆。”
拥抱用力至深,将两具身体嵌合。
季听奕在弄丢这人后,体内仿佛一度停滞下来。
此时此刻,他终于在这个旁若无人的拥抱里,重新找到脉搏。
方归赈见状,一手轻轻抚在季听奕后颈发间,低声安抚:“别怕。”
温暖指尖在发间缓动,驱散了季听奕心间无法磨灭的恐惧。
寒夜中,他缓了片刻,终于轻轻放开怀中身体。
身影分开时,季听奕视线下落,看见方归赈胸前那条暗色的血痕。
他瞳孔微缩,双唇死死抿起。
季听奕有些懊恼,因为就算陈延安无比配合,可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方归赈看出面前人身上妖气骤乱,连忙道:“我没事,只是一点皮外伤。”
季听奕转身,看向阵中身影。
夫诸胶衣随阵风狂摆,在一片红光中,一脸寒意与阴霾。
季听奕将方归赈拉到身后,爱重之情溢于言表。
他对夫诸道:“你我那些恩怨,本不值一提,可你万万不该将心思,动到我身后这人的身上。”
夫诸见季听奕眼中漫出杀意,冷漠道:“听忆,我活了几千年,你是我见过最愚蠢的妖族。”
季听奕反唇相讥:“你不惜做这杀人的勾当,来日业报加身、劫难丛生,只怕还会牵连身边的人……听上去,也不怎么聪明。”
夫诸为神几千载,极少走出敖岸山。
可神族渡劫一事,他并非没有耳闻。
自古神族皆要渡劫,夫诸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只是季听奕此时一言,口中那句“怕还会牵连身边的人”,却让他心下一紧。
继而,夫诸没露出任何表情,只道:“你若想杀我,替你身后那人出气,可以直接动手,不必说这些话来与我斗嘴。”
继而,夫诸运足神力,再度变为本体。
随着一声怒吼,光中白鹿昂首扬身,将五方阵猛然冲破。
天际鹿鸣隐入夜空,方归赈阵法被破,登时口溢鲜血。
五枚古币失去灵力支撑,刹那掉落在地。
季听奕眼中惊变,将方归赈扶稳,只觉一道血气冲入脑中。
妖力蔓延数丈,把整个王府大院牢牢围住。
夫诸白鹿之身,在片隅澄净的夜空中悠然而立。
他角间花瓣泛着月色冷白,鹿角锐利如刃,叫人不由敬畏。
随即,玉清剑泛着柔光,朝祥瑞心口疾驰而去。
妖气弥漫间,一只由灵力构成的虚幻狐尾,从季听奕身后浮现。
听尘阁中,玄武双目微睁。
他察觉到水龙一侧,两股力量互相焦灼,甚至即将失控。
此地附近的京安老城区中,居民何止万数。
两道力量若在此处失控,何知会不会演化为此地凡人的灭顶之灾。
王府大院中,两道奥妙之力针锋相对,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道短促的手机铃声,划破凝重夜色,在院中突兀响起。
同时,夫诸像是感应到什么,突然停下了动作。
他一瞬转头,面向远方,表情凝重异常。
季听奕疑惑至极,下意识间,与夫诸一同停下。
继而他回头看向院墙,铃声传来的方向。
微妙停顿中,方归赈自己也愣了。
随即,他手上飞快,将手机从口袋中拿了出来。
一串从没见过的座机号码,在屏幕上显示。
方归赈想了想,将电话接起。
“喂,您好。”电话那头的女人声音略显焦急:“请问您是方归赈吗?”
方归赈:“我是。”
院落正中,夫诸面向远方,表情渐渐带上一丝恐慌。
女声:“我这里是皁仁医院心外科住院部,我这有位名叫元溪的病患,他现在情况很危急。他一直没有家属陪同,刚刚意识混乱中,在喊您的名字。我见他桌上有张纸条,恰好写了您的联系方式……请问您,是元溪的家属吗?”
方归赈顿了顿,将重伤颤抖的声音稳住,答道:“我是他的学长,今天在医院看望过他。”
女声:“元溪刚刚突然发病,现在正在急救,情况很不乐观,如果您……”
这位好心的护士,将话说得格外婉转。
她既然知道方归赈不是家属,却仍然希望方归赈前来,其中原因不言而喻,便是不希望病人在临行前,连一个送行的人都没有。
方归赈皱着眉,问道:“他不是在积极治疗,等待下周的手术吗?”
“元溪的心脏……”因方归赈不是家属,女声有些吞吞吐吐,她道:“他病得太重了,随时都有可能去世的。”
随着她话音落下,夫诸将视线从远方挪回,看向方归赈。
澄夜下,夫诸面色暗如极夜。
他目中空洞,像一汪幽静的黑潭。
方归赈回望那道视线,沉默了片刻。
继而,方归赈对电话那头答道:“好,我会尽力过去。”
电话挂断的瞬间,夫诸变回人形。
他莫名不由分说,朝方归赈打出数柄水刃。
季听奕施火拦截,青火将水刃卷入其中。
仅仅一瞬,水刃便化为白雾散去。
蒸气漫天浓郁,如仙雾一般,将视线遮挡。
这样布满神息的水雾,与雨幕差不了多少,瞬间阻隔了季听奕的所有感知。
他只觉一道劲风朝方归赈飞去,他追赶而去,火光却慢上一分,没来得及触摸到那柄水刃柄把。
雾间,一道意外的铮鸣之声,从方归赈所在方向响起。
寒霜同时到达,将白雾顷刻化开。
方归赈身前,玄武一身居家服,持银白长枪站在院中。
她看了看面前局势,在看到胶衣人的瞬间,惊道:“……夫诸?”
夫诸冷声一哼:“我便说,是何人有这般能力,竟然可以破我的施雨之术。”
玄武皱眉:“你在此地做甚?”
夫诸疏远答道:“与你无关。”
季听奕不解,朝玄武问道:“你怎么来了?”
玄武:“我见你妖气震荡,这道神息也极为纯净,怕出事,过来看看。”
夫诸眼看两人谈话自然,便知这北方星宿之主,应当是来给这天狐当帮手的。
可他已经没有时间……再跟这些人斗法了。
他目光深暗,划过方归赈手上手机后,轻轻吸入一口气。
下一秒,夫诸趁诸人还未反应,强开神脉,将体内神力一瞬倾泻。
雷声滚滚之际,雨云强行再凝。
玄武猛然皱眉,感觉道一股神息反噬,从体内传来。
她脚下不稳,枪杆点地,堪堪站立。
遥夜沉沉中,雨声再度随行而至。
作者有话要说:晚些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