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尊将爱徒禁足在玉清境一事，很快在神山诸峰之间传开。

但所有人都知道，天尊说是禁足，却实是偏心到极处了。

日月渐朽，又是数年。

天地感应到劫难来临，终于开始震荡不休。

中原山洪频发，黑海狂浪参天。

九州同泣，满目疮痍。

天尊不再于不周山传道，而是独身一人，行走于山水之间。

他将无数花叶，化为一叶叶扁舟，救渡人间。

可怨气滔天，无论如何救渡，黑雾依然漫天而行，蚕食着所有生灵心智。

一日深夜，玉清境中的巨大花树猝然一震。

无数花瓣从枝间飘落，忽如北狄大雪一般。

天狐自屋中被震醒，跑出房来。

花树下，数日未归的白衣人胸前一片血污，几乎摇摇欲坠。

天狐心跳骤停，朝那人跑去。

他从未看到过眼前人如此模样，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天尊远远看着跑来的身影，双眸失色，是一片天狐无法看懂的哀凉。

仙境月色中，随着两道身影渐渐接近，白衣人向前倒去，倒入他无法参透、也无法救渡的千劫之中。

-

百花廊下，天狐守在药炉边，几乎一动不动。

他方才太过紧张，都忘记了，他师父体内只是一片至纯灵气，是不会流血的。

他将昏迷的师父扶回房间，查看过那人身体后，果然没找到任何伤口。

可他师父昏迷不醒，他只好煎些对神志有益的草药，看能不能有些帮助。

向来引人清心的草药都颇为苦涩，天狐嗅觉灵敏，光是闻着，就觉得要难喝死了。

天明前夕，他彻夜未眠，终于捧着一碗草药汤汁走进屋。

天尊仍未苏醒，神色安详，躺在木塌的床幔正中。

天狐端着药，走到在床榻一旁时，脚步微停。

往日至高之人，此时正毫不设防，躺在他的眼中。

月光照在薄如蝉翼的云纤纱上，像将那人的脸隐在一片朦胧的浅光之中。

静室中，天狐走到那人床边，撩开床幔，坐到床边一侧。

他一手端药，一手将人扶起，将人靠在自己肩上。

随后，他试了半晌，也没敢捏开师父的嘴，把那碗汤药直接灌下去。

一番摆弄中，他低头看向那人薄唇，此时含着淡淡血色，与他离得倒是极近。

一道混乱的心跳声，从天狐体内莫名响起。

他想到从前从九尾狐姐姐洞口听过的人间故事，想起了一种人间常用的渡药方法。

他思虑了半晌，觉得这办法虽然放肆了些……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反正就算师父醒了，也不能责怪他。

他微微仰头，将一口汤药含进嘴中。

这汤药果然苦极，稍一入口，便像将口中味觉麻痹一般，使他动作都迟缓起来。

天狐含着药，心中一阵轻痒与忐忑，稍稍低头，朝那人唇瓣探去。

就在两人离得极近的瞬间，那双一直紧闭的双眼，却在此时轻缓睁开。

天狐看着那人的深邃瞳孔，当场愣住后，口中“咕噜”一声，将那能苦出胆汁的汤药咽了下去。

夜色中，那双眼眸未带任何情绪，只静静看着面前的人。

几秒后，天狐反应过来，猛然起身。

却不料，床上人抬手，用那份无可反抗的力量，将他轻轻拉了回来。

四目相对间，天狐看见师父眼中，蕴含着从未有过的哀色。

他方才所有玩闹之意，被这哀色一瞬击碎。

心渐渐下沉间，他轻声问：“师父，您怎么了？”

纱幔中，天尊低声道：“别走，再让我最后看看你。”

天狐不解极了：“……师父？”

天尊双手上抬，轻轻抚上那张稚气尽消的清俊脸庞。

他此时声音，仿佛沉到骨中：“阿忆……”

呼吸声中，天狐看向面前人的双眼。

那双眼中，仿佛含着天地间所有的暗色。

这人方才说。

别走，再让我最后看看你。

晃神间，天狐在这个时刻突然明白，原来天道待他这样好，将眼前人给他。

原来……是有时限的。

爱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天狐想不大明白。

或许是初见时的花香入了心。

又或许，是那人的一句句指教，都包含着令人无可抵抗的温柔。

从前在沄山，他总是孤身一人。

他懵懂无知时，最奢望的，也不过是有这样一个人，将他日日带在身边，一直陪着他。

他不觉得这大逆不道，因为他知晓这人是至尊之人，所以从未奢求过，这人能给他一点凡尘怜爱。

而他所仰慕、倾心的，也正是这样的师父。

天狐：“师父，我在。”

他轻声道：“我不走。”

我会陪着你。

天尊目光绵长，感受面前人体内，来自左胸的一道道轻响。

人间怨气已呈鼎沸之势，连神族也无可抵抗。

水神共工夺帝失败，叹天道不公，怒触不周山天柱。

天塌入洪，星宿陨落，上古天地已然走到尽头，再无可转圜。

不周山圣用一身神力，与女娲氏炼化五彩石，强行补天。

弥留之际，山圣将天尊请到近前，交给了他一样东西。

那是一颗，鲜活的神族之心。

山圣将神心赠予这位老友，想让这至尊之人听一听，天地六族，鲜活的心跳声。

在往日的神山之巅，天尊将那颗心脏捧在胸口，任其中血液一点点浸满衣衫。

他感受着那道心跳声，一如此时此刻。

他说不上痛心，只是觉得体内很空，空到他无法维持往日温和，只剩一片诞生最初的冷清之感。

这数年以来，他一直在犹豫，到底要如何选择。

山圣用至高之神的神心，给予了他片刻心跳。

在这片刻中，他感觉到灭顶的心痛，和如割裂一般的不舍苦涩。

当他看向万山时，他终于顿悟。

天道要他遇上那只天狐，要那天狐与他走过人间。

便是要他由一人之爱，得知世间苍茫，万物之情。

要他懂得此时不甘，便是怨气伊始，是由六族贪嗔痴念，演化而来的无数痛苦。

永生永世，无法消弭。

屋内，天尊微微抬身，将面前的身影轻轻拉过。

狐族体温灼热，透过薄薄衣衫，在两人相贴的躯体间蔓延。

人间天水终停，皎月之下，不周神息骤散，群峰一同悲鸣，为山圣送行。

玉清境药苦蔓延，攀在两人衣间。

-

日出时分，天狐浅眠少时，自睡梦中醒来。

他发现自己宿在师父房中，一时吓了一跳。

继而，他想起昨夜种种，突然一惊，身着内衫跑出房门。

院内，天尊站在廊下，一身疏阔一如往常，正在静默出神。

天狐还以为自己不久前不知不觉睡过去，醒来再也看不到此番身影，此时见人还没离开，不由松下一口气。

天尊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向门外人。

继而，他露出一点责备神情，朝那人招了招手。

“来。”

天狐默默穿过花廊，走到师父身边。

天尊脱下外袍，搭在面前人的肩上，问道：“你为何不穿好衣服，就突然跑出来？”

此时衣间花香，一如两人当年，在幽谷中初见之时。

天狐抿了抿嘴，问道：“您今天，还要出去吗？”

“嗯。”天尊道：“要出去。”

天狐讨好问道：“师父当年罚我禁足，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该解了吧？”

天尊浅笑道：“你又想跑去哪里玩？”

天狐反应极快，随口便道：“万花婆婆好久没来了，我想去玉芳山看看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还记得她上次说，想要不周山高处的参乌，但她腿脚不利落，神级也不够，上不去那处高峰。我当时就想，待师父何时把我禁足解了，我就去不周山找给她。”

天尊闻言，静默了良久。

继而，他道：“我倒是忘了，你很喜欢人间。”

天狐心中一瞬缩紧，只见眼前人说完话，自怀中拿出一颗半掌大小的青色圆珠。

圆珠浑然天成，发着隐隐淡光。

天狐一时看楞，问道：“这是什么？”

天尊：“这便是玉清境。”

天狐双眼微睁。

天尊：“阿忆，我将玉清境交给你。”

天狐手掌微握。

某些不可言说的恐惧，终于无法掩藏。

他轻咬后牙，随即克制一般，低声问道：“师父，是东夷出事了吗？”

天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继而很快，又再度平稳下来。

他道：“你猜到了？”

天狐：“不能带我一起去吗？”

天尊摇头：“不能。”

天狐语气焦急，握住师尊衣角：“可不周山圣曾经说过，那九黎怨气根本无法可消，你——”

“阿忆。”天尊打断天狐的话，目光平静：“放手。”

天狐眉间轻蹙，指尖用力，未有一丝打算放开的样子。

天尊见状，轻轻呼出一口气。

须臾间，他运出一道柔光，将天狐身体禁锢。

天狐察觉到周身异状，用力挣扎起来。

柔光中，天尊缓步后退。

此时仙境日光，柔和又平静。

天尊目光带着浓浓眷顾，开口道：“这禁制，三天后便会消失，你且忍一忍。”

他神情释然，没有半分踌躇。

“我昨夜回来，其实，只为再见你最后一面。”

“我既为天尊，便该救一切苦怨。若我救不尽，便渡，若渡不清……便泯然天地，不会、也不该有一丝犹豫。”

“你我曾共赴群山，山中草木鸳蝶，皆与你我为伴。我愿世间长青，乾坤永明。若你愿意，便在我故后，替我守着这天地人间吧。”

他柔声以道：“阿忆，能看见你长大，我心愿得偿，已无半分遗憾。”

正如后世所记，上古天尊由天地开合的灵光具现而生，生来无魂无魄，超脱三界之外，圣贤之祖，九州之尊。

他道：“这是命数，也是我的选择，我永世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