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之时,京安内环中的老城区,随着潺潺雨声陷入一片安睡。
藕花胡同一角,唯一一家亮着灯的包子店前,正站着两道撑伞的身影。
包子店老板收完钱,掀开身边的笼屉,随着一阵白雾散开,手脚利落从里面拿出几个包子,递给店前的顾客。
其中一人接过包子,眼睛笑眯眯的,完成一道弧线。
继而,两人一边分包子,一边朝胡同深处走去,看起来格外惬意。
狭长胡同中,回荡着两人轻浅的脚步声。
季听奕一边吃包子,一边问:“你觉得夫诸的目标,真的是那个叫田家全的老无赖吗?”
方归赈想了想,道:“多半是。”
“漂亮。”季听奕道。
继而,他又停了半晌,直到咽下口中包子后,说道:“可这么说来,那田奶奶,怕是要伤心死了。”
两人连夜前来,便是认为,无论受害人品行如何,是否“无心”,惨剧都不该继续发生。
此前,两人与陈延安打过招呼,在这处胡同中走了几个来回,并没嗅到任何熟悉的气味。
几人不想惊动警方,根据宋濯帮忙探查的消息,田家全最后一次露面,是傍晚时分去医院,从田奶奶那拿了几千块钱。
至于他之后到底去了哪里,田家全一个混混,去哪里都没人会在意。
季听奕的纸鹤飞不出去,只好为他特意卜了一卦。
卦象显示,田家全处在大水正中,万法不得寻,已成死局。
故而……反正警方没有在此地调查,两人便在此地闲逛,权当是蹲点。
方归赈:“田家全既然随母姓,他父亲可能从小就不在他们母子身边。那天你也在场,他一生荒废,应当与他母亲过于软弱、且极度溺爱脱不了关系。”
季听奕从小就没有双亲,除了一身功德,并不能理解被父母溺爱的感觉。
不过提到父母,倒是让他想起一件非常介意的事。
他脚上慢了些,看似随意问道:“你一直跟我住在那所院子里,不用回家吗?”
方归赈:“嗯,我与我母亲打过招呼了。”
季听奕默了默,问道:“你怎么跟她说的?说你在外面养了个狐狸精,不回家住了?”
方归赈闻言,一时觉得季听奕的话很是荒唐,可他仔细想了想,又觉得此话倒也贴切。
夜风中,方归赈静道:“有些事,我不想让她知道。”
事关阴阳六界,就算容静檀是道家后人,可容家已经退隐,便不该再有牵连。
更何况,容静檀醉心国学,一生潜心文字,并未修炼一丝一毫。这些事让她知道,除了徒添担忧,并没有任何用处。
季听奕闻言,将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
他嘴里塞得满满,声音格外模糊:“你在人世数千载,遇到的所有人,都能清楚记得吗?”
方归赈认真地回想一番,答道:“有些过于久远的,已经记不清了。但近几百年的,我都还记得。”
季听奕话里有话:“没见过面的,也能记得吗?”
方归赈微微一愣,继而目光温柔,笑道:“说不好,也许记得,也许忘记了。”
季听奕将手上的塑料袋蜷成一个球,说道:“你与那么多人见过,就没有人,是你格外心动的么?”
方归赈:“没有。”
季听奕觉得方归赈答得太干脆,不大像真的:“这么确定?”
“嗯。”方归赈道:“我确定。”
他久经人世,却往往连最亲近的人,都无法真正剖白内心。
这样的一世世,连坦诚都无法做到,着实谈不上心动。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走到藕花胡同的尽头。
距离两人一院之隔的左侧,便是皁仁医院的侧门。
季听奕靠在墙边阴影中,下意识摸向平日放烟的口袋。
继而,他潦草遮掩,将手插进裤兜里。
方归赈见状,从口袋中拿出两个包装漂亮的小袋子,无声递到季听奕面前。
季听奕看着方归赈递来的棒棒糖,莫名有点闹心。
他婉拒道:“我已经小五千岁了。”
方归赈问道:“那你不要吗?”
季听奕见方归赈的手微微收回,立马伸手,从那人手中拿过糖来。
他眼神飘忽:“要,干嘛不要,你买都买了。”
继而,他撕开包装,将糖塞进嘴里,另一个揣进口袋。
方归赈:“我知道妖族身体不会染上烟瘾,但有些动作习惯很难改变,你既不愿当着我抽烟,我便给你买糖吃。”
伞下,季听奕叼着糖,思绪有一点乱。
他一人独行、清修千年,自认在六界任何一人面前,都该是个不容置喙的至尊老妖。
可方归赈看起来总喜欢和几千年前一样,将他当成幼狐来宠。
季听奕心里乱,舌尖便动来动去,将口中的糖反复搅动。
那根白色小棍在他唇间一时乱动起来,好似格外活泼。
方归赈唇边含笑,看着季听奕眼中古怪的不快,难得觉得有趣。
-
与此同时,皁仁医院,重症监护室。
机械冗长的尖鸣声,划破空气,刺入病床边仍在抢救的医护人员耳中。
长音入梦,格外锋利,惊醒一只软弱魂魄。
经历长达半小时的抢救后,众人用尽所有办法,终于宣告放弃。
抢救医生喘着气,对床尾的年轻护士问道:“……死者儿子还是没有联系上吗?”
年轻护士一脸愤慨,夹杂着泪光,无言地点了点头。
医生叹了口气,吩咐道:“尽快联系到他,通知他来医院处理后事。”
一方白布,在众人安静环绕中,静静搭上老人的脸。
就在这时,一道众人无法看到的淡色魂魄,从身体中渐渐浮出。
老人一脸从未有过的坚毅,于空中缓缓坐起。
同一时间,医院外侧的季听奕两人,脸上神情同时一变。
季听奕从阴影中站出,与方归赈一同看向医院方向。
片刻后,一道魂魄从空中急速现身,朝着两人所在的胡同口飞来。
两人定睛看去,认出了这道魂魄的身份。
这道有些佝偻的身影,正是今早两人在医院大堂中见过的田奶奶。
季听奕面色一变,刚要迈步,想拦住田奶奶的去向,却被方归赈一把拉住。
方归赈凝重道:“别拦,我们跟着她。”
田奶奶的魂魄离地两尺有余,在空中飞驰而过。
两道脚步声紧跟其后,奔跑在胡同当中。
胡同路灯昏暗,自两人头顶一盏盏划过,直至胡同另一端的出口。
两人眼见追出胡同,脚步更快了些,一步步随着一往无前的老人魂魄,在胡同中左拐右拐,一直追到一处废弃的锅炉厂房内。
随着两人迈入厂房内部,那股熟悉的敖岸山息,刹那钻入两人鼻翼。
厂房正中空无一物,壁梁上玻璃破裂,风霜雨雪积年累积,杂草遍地丛生。
远远看去,黑色的胶衣人立在窗前飞溅入内的雨中,站在一张长桌旁。
长桌上,田家全一动不动,好似安稳睡着。
胶衣人手中执着一根银针,银针寒芒刺目,正在朝田家全的悬颅穴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田奶奶脸上一片怒意,扑向胶衣人执针的手。
她周身鬼气森然,竟在一瞬凝出实体,将夫诸扑倒在地。
季听奕见状,震惊之余,朝夫诸涌去无数道狐火。
夫诸没想到有人能冒雨找到此地,一时不察,被这道刚刚凝实的脆弱鬼体扑倒。
可他马上反应过来,甩开那道年迈魂魄,继而快速跃起,躲过袭来的狐火。
就在这时,季听奕手上指法微变。
艳丽的赤橙火焰,带着灼热温度,自狐火中幻化而出,朝夫诸下落的方向袭去。
两者相触的瞬间,随着一阵沙哑巨响,刹那激起一片蒸腾的水汽,弥漫在厂房窗前。
自古未变的水火不容,互相吞没的侵袭间,便如鼎水之沸。
几秒之后,随着白雾渐渐散去,一片带着浓重神息的水泡,从水汽中缓缓凝结。
神水一旁,夫诸目中隐含怒意,看向火中的季听奕。
“又是你!”夫诸怒道:“你到底为何一定要妨碍我?!”
“老实说,我才不想管那老无赖的死活。”季听奕叼着棒棒糖,指了指田奶奶:“可我觉得吧,我既然想帮她,就帮人帮到底,你觉得呢?”
方归赈跑到田奶奶被甩飞的魂魄一旁,只见她魂体稀薄零碎,马上就要散去了。
水火交错中,方归赈不解问道:“你阳寿未尽,却愿意为他身死,化为新鬼,赶来这里?”
田奶奶看向出现的两个年轻人,用仅剩的唯一一点清明神智,认出了眼前两人在今早,曾经帮过她。
田奶奶轻声道:“是你们啊……”
方归赈声音低沉,带着一点严苛:“你每每以德报怨,却从未曾教他,何以报德。”
田奶奶鬼体消散,自胸前开始。
她颤颤道:“我大字不识几个,文化低,孩子教成这样,是我没用……我只是觉得,跟家人之间,不该计较那么多。”
方归赈双唇微抿,他自有无数道理可讲,可在这个时刻,在这样的老人面前,任何话都已经太迟了。
老人嗫嚅道:“是我不好,他说的对,他那病,是我给他的……是我……”
自出生便无法摆脱的先天性心脏病,最终成了两代人无法逾越和面对的心病。
病中年岁,如同褶皱的纸张一般,无论如何书写,皆是满目折痕。
“家全从小没有朋友,被老师排挤,被人说是残次品……我不怪他,不怪他……”
田奶奶恳求道:“你们……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