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没有开灯,房内此时一片昏暗。
窗外幽幽月光,透进洁净明亮的窗,将房间陈设浅浅照亮。
方归赈没答,只问:“你为什么要帮我隐瞒?”
季听奕顿了顿:“我是怕他们觉得你和仡沙的死有关,对你有隔阂。”
方归赈走到床边,坐在季听奕不远处。
他倒是更不解了:“你一直把这两个武陵弟子、还有那只兔妖带在身边,是为了什么?”
季听奕:“张家的天机长老还没走,我怕他还会出手。那兔妖叫我一声老祖宗,我就得护着她。至于两个武陵人,他们俩其实还挺有用的,至少你破坏山海鼎引我过去时,就是他们两个第一时间察觉到异状,联系到我和纪明秋的。”
方归赈神色不变:“你怎么知道,那山海鼎是我破坏的?”
季听奕:“我只是觉得这时间太蹊跷了,而且王霖曦确认那阵法不是他师父留下的,我想张穆如应该不会这么好心,还记得给那里的凡人布个保护阵法。”
方归赈不解:“那你怎么能确定,做这些事的人是我?”
“如果是津港协会做的,协会赶到时,不会没人出来邀功。”季听奕道:“此前在海边道观和袁家大院,你几次现身,虽然给我下了迷香,还有意隐藏身份,但对我来说,真的不难认出。”
方归赈镇静道:“看来,你长进很大,我的确不该对你太过心软。”
季听奕闻言,感觉自己快气笑了。
他转过头:“你自己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方归赈微微低头,声音迟缓,看起来有些困扰:“其实我知道,早在千年以前,你就已经不需要我来照拂。这么多年过去,更是脱胎换骨,早已立于众生之上。可那几次……每每看见你,我都总觉得,你仍然需要我的保护。”
季听奕望着方归赈的脸,遥想那副面容往日模样,眼中无限柔软。
他心中余气未消,但也仅剩一丝。
季听奕:“如果刚才我没让你进来,你会去哪?”
方归赈:“我要连夜回一趟京安,找些东西,来解津港人祸。”
季听奕默默道:“所以今晚……你其实没法留在我身边,对吧?”
方归赈指尖微动,答道:“我会尽量在天亮前回来。”
季听奕:“你要回去找什么?”
方归赈道:“可容一方小世界之物、或能一直维持摄心之术的百年魂幡。”
季听奕一顿:“那碧蛟所中的摄心术,也是你做的?”
方归赈:“是。”
“……你可真行。”季听奕默默道:“你这凡人身体,禁得起这么折腾吗?”
方归赈答得极快:“我没事。”
季听奕目光深沉,看着方归赈说话的薄唇。
他静默良久,没有出言反驳。
他只觉既然此地只有他们两人,方归赈说没事,那他也不必说些凡人身体柔弱的话,来拆穿那人的谎言。
继而,他话锋一转:“张穆如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今早在断崖,都发生了什么?”
方归赈:“这件事这有点复杂,你想知道的话,我慢慢说给你听。”
房内,方归赈用了些时间,将他见到寨黎之后发生的事,给季听奕详细说了一遍。
当季听奕听见那人亲口提起“无上菩提”时,轻轻笑了一下:“因觉寺正漫山遍野找你呢,你可得藏好了,别被抓走,转行当了和尚。”
方归赈浅笑:“我六根不净,只怕不成。”
季听奕:“我方才出门时,听到的那道声音……很耳熟,那是谁的残魂?”
方归赈敷衍得明目张胆:“之后有机会的话,再告诉你吧。 ”
季听奕:“他说我还有用,指的就是我这里,有你方才所说,急需的东西,对吧?”
安静房内,方归赈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默默道:“碧蛟之事,乃是人祸。此祸端,本缘起于旧时风俗,后因寨黎狠厉,一路发展至此。当年陈延乐将它封于海中,既是缓兵之计,也是无奈之举。我刚到津港,便看出津港海中怨气至深,便知不久后,在机缘巧合下,这海中一定还会再次掀起巨浪,故而一直盯着你与仡沙的动向,是要保障当巨浪来临时,你能来得及出手,救下一城百姓。”
季听奕听着那人的话,觉得喉间轻痒,很想再找根烟抽。
他指尖探进兜内,却在即将触碰到烟盒边角时,又停了下来。
季听奕忍着烟瘾,抽出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他固然生气,可还记得眼前人从不抽烟,便也不想让那烟雾伤其身体。
他只是轻声问:“那你算计我的时候,想到我体内蛊虫,会把我伤成这样了吗?”
方归赈眉头轻拧,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季听奕轻笑一声,又道:“算了,反正我知道,你肯定又是要说那些什么‘苍生为重’、‘凡人多舛’的鬼话。你还是别答我了,省得我动气,身上更难受。”
他这话颇为埋怨,又带着一丝爱到深处、愿意由了那人的豁然。
季听奕心脉上的啃食细伤虽不像之前几次那么严重,却密密麻麻,正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不停传来轻痛。
月光没入房内,方归赈望着地上那些如霜的光影,突然很想苛责月色迷人、扰他心弦。
方归赈沉默良久,突兀挪动身子,朝季听奕靠去。
他侧着身,将季听奕揽住,低头抵在那人侧脸上。
依偎间,方归赈语调微顿,一字一顿道。
“是我错了,你别动气。”
男声温柔谦和,却使季听奕浑身紧绷,一时连吸气都忘了。
缓神过后,季听奕发觉自己方才……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他那立在天道教条之上的先圣师尊,说……他错了?
季听奕嘴唇轻动:“……你说什么?”
方归赈重复道:“我错了。”
体温相融间,季听奕感觉着那人近在咫尺的发丝,身上僵硬缓缓减轻。
他适应了半晌,才重新软下身体。
继而,他闷声道:“您老人家为人几千年,除了演戏,也学会哄人了,是吧?”
方归赈闻言,索性应下:“嗯。”
季听奕心间痒极,却还是一本正经道:“我觉得你交待问题的态度不端正。”
方归赈:“我那日让寨黎传话于你,要你立刻离开津港,即是已经决定亲自插手,便不再需要你来犯险……只是这数日来,的确还未找到所需之物。”
“那此事我记着,来日想到什么,再要你还我。”季听奕口吻随意:“刚才回来的路上,你为什么乘我不注意,故意换了一条路,绕了一点远?”
方归赈迟疑一下,而后颇为为难,老实答道:“我就是,想跟你多待一会。”
季听奕今日草木皆兵,此时听到这个答案,不由有些讶异。
他沉吟半晌:“为什么会那么巧,赶上那么多绿灯?真的是巧合吗?”
说到这个,方归赈神色严肃了些。
他身上情劫,并不似寻常劫难。
他躲了数千年,也并非没有道理。
方归赈脸色无奈,回答道:“那也是因为,我想跟你多待一会。”
季听奕一点既透,听出了方归赈答案中的弦外之音。
此间天地,无时无刻,都在用所有气运,要方归赈经受情中苦难。
季听奕顿顿道:“碧蛟怨气散去前,我不会离开津港。”
他道:“你说的一界之物与百年魂幡,都不是好找的东西,你别费劲了。我留在津港,守着巨浪。”
方归赈目光晦暗:“不,仡沙既然死了,你还是尽快随纪明秋去蓬莱,去找九天药仙,解身上蛊虫。”
“你怎么连这事都知道?”季听奕话音刚落,随即自己反应过来:“哦……你监视我多久了?”
方归赈噤声,继而抿了抿唇,刚要开口,被突然抬手的季听奕捂上了嘴。
季听奕眯着眼,望向那人眼底,笑道:“你怕不是又要说什么‘你错了’,好让我心乱吧?”
方归赈唇上覆着身前人的温热掌心,呼吸间,鼻息灼烧炽热。
他微微停顿,拉下季听奕的手,道:“纪明秋要带你去蓬莱,我很害怕你会跟他走。”
方归赈缓缓道:“我总觉得,没人有资格和我争你。可有时,也会觉得……如果没有我,你本该拥有更太平、更安稳的数千光阴。”
方归赈目光闪躲,轻道:“也许,那日太行幽林,我取了蚩尤怨魂……就该放你走。”
季听奕独守数千年,一朝月下,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被人用三言两语,泡进了一汪热水中。
他此前一直觉得自己想将世间至清拉入凡俗,与其沉沦情爱,大抵是他的错。
可这人偏生摆着这样一张不可触碰的脸,对他说出这些话来。
许是浪声温柔缱绻,月色温柔。
才会让季听奕在顷刻间,很想尝尝,与眼前人一起白头的滋味。
季听奕板着脸,故意抽回刚才被方归赈从唇间拿下的手。
他道:“行,那我明天就跟纪明秋去蓬莱。”
他嗓音微冷,继而眼看话音刚落,方归赈眸中一瞬空下。
下一秒,季听奕却又忽而嘴角勾起,笑了一声。
他笑道:“你看,我都听你的,不好吗?”
方归赈见季听奕眼中笑意丝毫不加掩饰,微微愣了愣。他平日总是通透,今日却格外迟钝,被人明着耍了一瞬。
与此同时,他也从季听奕弯起的眼中,看出那人故意说这话激他,是想要他做什么。
从前,方归赈将所有偏爱,都给了眼前的人,直到此时,自然也不会吝啬。
半晌后,方归赈摇头道:“不,你别听我的。”
季听奕见人配合,笑得十分开心,故作不解:“你这又算什么?”
“算我无赖。”方归赈握回那只刚刚抽走的手,说道:“我落子悔棋,想将亲口说出的话,当场收回来。”
季听奕:“所以呢?”
“不许走。”方归赈道。
青年此时神色,与当年那位圣贤尤其不同,含着那股从未有过、故意放纵的左右牵挂。
“在人间陪着我。”方归赈道:“就只陪着我,阿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