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玄夜,银白光辉照在雅致的中式小院中,穿透阵阵药香,显得十分清冷。
屋内,季听奕躺在塌上,被一人轻声进门的响动吵醒。
古朴木门声音沉闷,季听奕模模糊糊,嗅着屋内药香突然加重,一时有些意识不明。
这药香清幽,让他忆起前些时候,他每每被纪明秋和仡沙灌下修复心脉的汤药,实在是苦得要命。
他不由皱起眉,嘟囔道:“上仙,我就算真的要死了,也不用半夜起来喝药吧?”
来人闻言,脚步微停。
继而,来人问道:“你为何会觉得,此时进门的人,会是纪明秋?”
这声音含着往日温和,却不难听出其中异样。
季听奕瞬间清醒,从塌上撑起身子,翻身看向门口。
方归赈手上端着药碗,途径昏暗烛光,走到塌前坐下。
帷幔缓动,轻柔飘荡。
季听奕看着来人,一时出神,连那话中的不快都忽略了。
方归赈见人发怔,将手上药碗向前递了递,口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往日语调:“把这喝了。”
季听奕视线下移,缓缓看向药碗。
方归赈继续道:“这药虽不能医你被蛊虫破坏的经脉,但能让你好受一些。”
季听奕目光迟缓,从药碗上挪开,重新看回那人说话的脸。
他只觉喉咙间紧到极处,连呼吸都困难了些。
入睡前的种种肌肤相亲,在此时被一点点忆起。
季听奕指尖微动,继而动作顿挫,将药碗接了过来。
暖白瓷碗触手细腻,其中汤药温热,传出阵阵暖意。
方归赈见人接了,又道:“喝完之后,我送你回去。”
季听奕眼中一晃,血色浅淡的嘴唇微微开合,问道:“既然如此,你那时,怎么不直接走?”
方归赈双目微敛,答道:“那时你说,不要我走。”
这话委实直白,让季听奕有些难以接话。
而且,他有点摸不准眼前这人……此时到底是什么心思。
不过有一点,季听奕倒是听明白了。
方归赈应了他的话,便是应了他当时呓语,唤出的名讳。
夜间冷风,顺着细细敞开的窗缝飘进。
方归赈觉出凉意,起身走到窗前,将那古香古色的雕花木窗关好。
窗外暗色透亮,星夜澄明。
每每相似深夜,季听奕总觉,这人间无数游魂,在无神无智中徘徊千年,而他尚有过往可以贪恋,大抵也算是一种有幸。
此时,他看着那人窗前背影,轻声道。
“玉清。”
他话中一点嘲意,似有若无。
“我还给你守了七百年的孝呢。”
方归赈身影微停,眼中暗色沉下,没有回过身来。
他背影无声,显出几分阒若无人的苍凉来。
天尊名讳,向来无人敢如此直言。
而那两字被季听奕含在口中时,带着无法忽视的婉转动听,让人乍然听来,便觉缱绻非常。
塌上,季听奕敛去眼中憔悴,问道:“为什么刻意留下训诫,不让我见你?是因为情劫吗?”
方归赈顿了顿,没有答话。
半晌后,他声音微凉,问:“你只有这一个问题吗?”
季听奕闻言,捏着药碗的指尖轻轻用力。
数月前的盛夏,他与眼前这一身疏离的窗边人,在京安寥寥几日过往,就恍如虚幻一般。
季听奕问:“邓梅化魇,是你做的。”
方归赈:“是我。”
季听奕:“玄武口中的容琏也是你,所以当年的玄武地宫,是你一手促成的。”
方归赈将季听奕口中所说,一一应下:“嗯,没错。”
季听奕:“既然如此,那日在文华殿,结界为你所布,你又为何一定要我离开?”
月光透过窗棂明纸,在方归赈的脸上铺满柔和。
方归赈轻轻道:“那虽是我当年留下的一隅结界,用来封存朱高烨那张合婚庚帖,可同样,那也是不折不扣的玄武梦境。你在她的梦境中化身朱高烨,她若在那时出手伤你,凭我现在的凡人身份,我怕……怕我会护不住你。”
尾音消散间,心悸与后怕一同而来。
季听奕闻言,听出话中亲昵,微微一愣。
继而,他眉头紧锁,问道:“可我问过孟婆,你每一次转世……”
方归赈知道他想问什么,答道:“那东西对我没有作用。当然,没有作用的,也包括你给我的忘忧草。”
素色内室中,季听奕呆呆愣住。
季听奕轻声道:“你的意思是,这几千年,你一直记得所有事。”
方归赈点头:“嗯,我都记得。”
季听奕手上用力,将塌上绸布用力攥起:“那你在京安与我诸多相处,若当中一丝真情也没有,又算是什么?”
方归赈背影决绝,低声唤道:“阿忆……”
季听奕声音微高:“文华殿那一夜算不上绝境,你且说你怕护不住我。那这几千年来,你若未曾有一刻忘记我,为何不肯相见,硬要弃我在这茫茫人间?”
药香酸苦,在他手上轻晃。
季听奕嗓音喑哑:“你那颗高高在上的心,原来竟是铁打的?”
方归赈柔声呵道:“阿忆。”
季听奕微微低头,看起来格外孤单。
他轻笑一声,缓缓道:“那你此时,又何必见我?”
时光将两人之间的间隔拉长,幻化为漫无边境的距离。
在那冗长的时光中,季听奕觉得,也许他该说些更重的话,才合乎他一向的性子。
可当他抬起头时,看见方归赈缓缓转过的脸,其间恍然错乱,带着一道与那人极为矛盾的卑微。
方归赈双眼微阖,像是将心中所思克制到最深处,再睁开时,眼中忽而布满爱恋。
他望着季听奕的脸,默默道:“有些事,那时的玉清不能做。”
他站在昏暗正中,连缓动的薄唇也看不真切:“你说的没错,世事过往,是我瞒你。但在京安那几日,我只是觉得,那些玉清不能做的事,也许现在的凡人方归赈……可以。”
方归赈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十分轻浅的笑容来:“那时你说,纪明秋许你十二载……我是真的很想,和你一起渡过那十二载。”
“阿忆。”他道:“不用质疑你在我心里到底算什么,我许给你的,不管再过多少年,别人都不会有。”
男声温柔入骨,像毒药一般,牵引季听奕体内那颗心脏,不停反复作痛。
在那些春去秋来、彻夜无眠的日子,宿命用难以言说的方式,将季听奕细细折磨。
却突然在这个时刻,让他在这样的瞬间,得到了一句如糖似蜜的话。
季听奕轻轻皱眉:“那晚在棚户区,是你在算计钟书远吗?”
方归赈不知季听奕为何突然提起这事,但仍然耐心答道:“嗯,是我。钟南山里……有些事,我要插手。”
方归赈此生一直平凡度日,二十余载中,他第一次出手,想利用邓梅牵制住钟书远,开始他今生的谋划与布局。
却不料,他这一举,却阴错阳差,反将自己绊进了迢迢红尘。
季听奕丝毫没在意方归赈口中坦诚,他只是在得到想要的答案后,神色微动,轻声问道。
“那,若你当年知道,就算你千叮万嘱,我们都会相遇……你当年,还会丢下我吗?”
方归赈闻言,望向季听奕那双滚烫至极的眼。
在千年孤枕的岁月中,他一直未曾参透,他生于天地灵气,为何会被一只天狐牵动情丝。
可此时季听奕的双眼,让他恍然明白,那双如桃花般、灼灼人间的双眼中,不含任何请求,却充满着难解的情愫,总能引他倾心以待,更是想让那目光,永远停留在自己身上。
他贪念一出,便覆水难收,更沾染无数尘垢,生出无限私心来。
方归赈缓缓摇头,无声地微笑。
世人大多不屑狐族魅心之术,却不知,就连天尊也未曾抵抗得住。
此间浮世赐予他千千情劫,并用四千七百年告知他,无论他如何逃避,仍然避无可避。
他被阿忆亲手送入往生,沦为大千世界中一粒微尘。
时光沧海不复,可一切仿佛都在原地兜转,不过徒劳罢了。
八卦推演,万丈红尘,皆是命数。
既然如此,他倒也不必再避了。
笑过,方归赈问:“药凉了吗?”
季听奕见方归赈不答他方才所问,神色暗些,继而双手轻抚药碗,答道:“没有。”
“喝完,我便答你刚才所问。”方归赈道。
季听奕面露不解,手掌微抬,将那碗药送到嘴边,尽数喝下。
他口中苦意弥漫,更有酸涩并重。
方归赈走近,接过季听奕手中的空药碗,将碗放在不远处的矮桌上,随后返回塌边,坐在那人身前。
方归赈嗓音微哑,像是有些不习惯,问道:“困吗?”
季听奕:“你还没答我刚才的话。”
方归赈顿了顿,答道:“你困了的话,就躺下休息。不困的话,想做什么,我都陪你。若怕醒来我不在,便给我传音。有哪里不舒服,也统统告诉我。你想去哪,我都守着你。”
他缓缓道:“你方才问题,若是想问我是否后悔,我只答你,若真能重来,我的选择也不会有改变,我仍然要担众生之责,并永远不会推拒,不论要牺牲什么。可若你的问题,是想问我,你到底重不重要……这便是我答你的话。”
他话中翩翩,如月之盈。
“说来可笑,可阿忆,你是我不惜违背一切,自甘入劫,明知绝不可为,也想留在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