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的庞大身躯缓缓扭动,碧蛟昂起头颅,朝丹药看去。
然而,眼看丹药已然停在碧蛟嘴边,它却仍然没有开口。
张穆如望向下方情景,不由有些奇怪。
这时,一道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来着声音温润,甚是和煦。
“你是不是在想,为何这碧蛟不肯开口,接下你为它精心炼成的龙血丹。”
张穆如闻声,猝然回头望去。
方归赈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说话间,看了看张穆如身旁的乾坤鼎。
张穆如眉头皱起,问道:“……你怎会在此!?”
方归赈今日没带那副平日带惯的眼镜,整个人看起来更添疏阔。
他道:“自然是有人带我来的。”
张穆如目中布满疑惑,十分不解:“有人带你来的?”
他朝四周看去,却没看到他人身影:“谁!?”
张穆如话音未落,他身后的寨黎笑意连连,难得爽快:“张长老,还能有谁呢?”
张穆如看向出言的寨黎,微楞片刻后,声音压得极低:“你?”
寨黎慢道:“还未多谢长老这二十几日来的照顾,可我已经与这位眉清目秀的小哥哥约好,要帮他取你性命了。”
崖上两方对立,在朔风中对望。
张穆如忽而朗声失笑,笑过后,视线在两人身上分别游走。
“杀我?”张穆如道:“就凭你二人?”
方归赈向前迈步,走到断崖边缘。
他看向海中碧蛟,右手抬起,轻轻做了个“离去”的姿势。
碧蛟收到指令,悠悠下潜,从海面上消失。
张穆如见状微怔,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几秒后,他眼中颤了一下,再度看向方归赈时,目光带上了十足的怒视。
“这碧蛟……你!”
“嗯,我早你一步。”方归赈看起来极为谦和,可话中内容,倒是气人得很:“这么说来,你帮我解开碧蛟封印,我也还未多谢。”
张穆如目光极为危险,一字一顿道:“你小小容家后人,竟敢三番四次坏我好事。”
方归赈看着海面,口中充满难以掩盖的厌恶:“你方才说此间天地,明白你心昭昭。”
他问:“你此番多次作恶,便是想弄清,天道究竟如何分辨‘善恶’,并加以对待,对吗?”
张穆如冷哼一声:“世间妖邪不休,众生不过苟活于世,你所言‘善恶’,不过是引人向善的幌子罢了。”
方归赈顿了顿,直白问道:“你可知,为何魔界游离于九州之外?”
张穆如不知道方归赈想说什么,问道:“你言为何?”
方归赈:“因其无心。”
他语调缓缓,好似真的尽心为张穆如解惑:“混沌初开时,所谓善恶于生灵而言,并非天道约束,只在每人己身心中。魔族生来无心,所以才遭上古九州驱赶,在混沌中另辟魔城。”
方归赈微微侧身,看向张穆如苍老的脸。
张穆如从前体态微胖,每每故作慈祥时,脸上颇有佛像。
可今日此时,他叛出张家两月有余,身上正气已经荡然无存。
方归赈问道:“你并非魔族,自然是有心的……你此时如此愤恨天道,究其本因,果然还是因为,你发现当年从妖邪手中将你救下的人,是季听奕、是你恨了一生的妖邪本身吗?”
张穆如瞳孔微缩,不可思议道:“这件事……你如何得知!?”
方归赈:“张家记载的生平中,你少时并不出众。一次出山历练,命烛险些熄灭,而后又生生续上,便是死里逃生。回来后,你发奋图强,修炼夜以继日,性格也变得表面圆滑、内里狠辣。我想,那次意外,应当对你影响颇深。”
他点明道:“邓梅的事,你诸多反应,明显十分过激。”
张穆如面色阴沉,听着方归赈一字一句,仿佛能凝出霜来。
方归赈:“张家更新换代,族内变动不小,消息自然很好打探。我找到你那年出山历练回来后上交给宗门的游记,命人去你提到的山中,寻到了当年拖你入水的鲤鱼精。”
方归赈此时旧时重提,戳中张穆如心中溃烂,引得后者心中急躁,额上青筋凸起。
张穆如皮笑肉不笑,说道:“你年纪不大,本事倒是不小。”
方归赈:“季听奕救你一命,你应当感恩,而不是生出这无限恨意。”
张穆如哼出一声轻笑:“我宁可他没有救我。”
往日风光无限的张家长老,此时面目苍老,狠狠道:“也好过我将一只妖邪视作心中尊崇,白白念了一生。”
方归赈:“人间纠葛,诸多对立,不少始于偏见。季听奕虽是你口中妖邪,可并未伤你害你。”
张穆如不屑一顾:“你此番话,实乃妇人之仁。于我而言,与其盼望妖族不要害人,还不如竭尽全力,将妖族全部消灭,护得世间凡人从此免遭风险。”
老者眼皮微垂,笑意缀在其中。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张穆如道:“季听奕的确救我一命,待我功成,我也可留他一命,待他尝尽世间千种折磨、万般苦楚,以泄我往日不堪,再送他去地府报道。”
方归赈目光幽暗,手上轻握。
继而,他摇了摇头:“就算你所追求的‘功成’,要搭上津港百万性命,作为那投诚魔族的敲门砖,你也执意如此?”
“没错,我知魔族喜好,自然可加以利用。况且——”张穆如凛然道:“自古以来,死于妖鬼魔三族的凡人何止百万。我就算利用魔族达成所愿,也算不得卑鄙。”
张穆如直立如松,任海风如何侵袭,也无法撼动一二。
可就是这样一幅看似大义凛然的姿态,方归赈却在张穆如的眉宇中,看出了一层淡淡的魔气。
张穆如所修之道,已然背离人心。
海风中,方归赈摇了摇头:“既如此,那我只能让你死在这里了。”
初阳渐起,青年一身黑衣,相较起张穆如与寨黎,好似更加无法照亮一般。
张穆如笑道:“你要,杀我?”
方归赈轻道:“嗯。”
“你知道杀人是什么吗?”张穆如道:“此事可不是你等黄口小儿,可以随便说说的玩笑之事。”
方归赈面色不变,和平日一样稀松平常:“我念你战时之功,你若还有什么遗言,就在此刻说完。”
张穆如笑意丛生,仿佛听见了什么可笑之事。
随着他满脸讥讽,指尖却在宽松袖口中轻动,将本命金印在方归赈身后凝集。
张穆如知晓方归赈能控制碧蛟,本领定然不俗。
他没想到方归赈开口便要取他性命,可他想过之后,知道今日碧蛟之争,他与方归赈本就难以善终。故而他假意讥笑,不过就是要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强。
金印光亮一起,朝着方归赈脑后重重飞去,眼看就要将人头骨击碎。
刹那间,一道黑雾自方归赈身上散出,刹那化为游龙。
游龙盘旋而上,幻出五指龙爪,将金印牢牢接住。
继而,那黑龙高高转身,朝向张穆如所在方向。
黑雾聚散有致,在龙目位置向上挑动,仿若睁开双眼一般。
继而,一道充满威赫的纯粹杀意,在仅仅一个对视间,席卷上张穆如的全身。
张穆如一生降妖无数,几经坎坷,更是历经无数战乱,一身杀意淬炼斐然。
可他如此道行,在面对这道龙目时,仍然宛如不堪一击的孩童一般。
他只觉自己心底一瞬蔓出无限恐惧,将他钉在原地,完全无法动弹。
空中,黑龙并不继续壮大,下身盘在方归赈身上,上身宛转而立。
张穆如看向对面“黑龙”,嘴唇颤抖起来。
他认得这道玄力——
就是这抹上古气息,在魂蛊出皿那天,将他从袁家大院中引出,害得他心血白费,险些满盘皆输。
“蚩尤!”
寨黎站在两人不远处,此时望着黑龙,不由后退一步。
随后,她听清张穆如口中人名,脸上登时写满震惊。
上古秘闻辛密,对她这样的术士而言,是不可逾越的洪荒之堑。
张穆如脸上带上几分疯癫:“你竟可以操控蚩尤之力!?”
方归赈并未开口答话,可这问题的答案,已经尽在他身后的玄力之中。
张穆如脚下不稳,踉跄一步,而后望向苍茫海天:“我修炼一生,纵得伤及无数性命,也未得机遇,能沾染上古之力。你……你不过加冠而立,竟能有如此机缘!”
老者怒喊,响彻海面:“竖子得道!天道不公!”
随着咆哮,方归赈看出张穆如大抵没有遗言,心念微动间,黑龙瞬时而动,朝张穆如直直冲去。
龙吟声震耳欲聋,朝着张穆如胸口而去。
张穆如呕出心血,催生毕生法力。
一尊金钟在他身前呈现,将他的身影牢牢护住。
寨黎狠狠握紧双手,看向黑龙与金钟交接的地方。
只见黑龙没有一丝迟疑,朝着金钟冲去。
随即,黑龙穿过金钟,犹如没有受到任何阻挡。
下一秒,黑龙带着毫无匹敌的无边玄力,将张穆如从心口贯穿,将他那颗被魔气沾染的心脏撞为碎肉。
龙吟渐鸣渐长,一时振聋发聩。
金钟瞬时消散,融入寥寥晨光。
黑龙返回方归赈身旁,再度盘起。
姿态自若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可在张穆如满布细纹的脸上,生气正在一点点消散。
仅仅几秒,张穆如口溢鲜血,顺着皮肤淌下。
紧接着,他跪倒在地,眼中却仍然执着,死死望着方归赈与他身后天际。
断崖之上,方归赈一脸淡漠。
他看着张穆如的不甘神情,静静开口:“我曾经说过,你要当心一念之差,行差踏错,从而落入魔道。亦同时说过,我不想在你嘴中,再听见季听奕的名字。”
他道:“你终其一生仰望之人,既不是阿忆,也不是你口中妖邪,只是心中生出的虚妄之人罢了。我只最后一言,平你此时不甘。”
随着方归赈的话,玄力逐渐外扩,将他整个身影显现出来。
黑雾中的青年看似温润,可眸中一片深暗,缀着点点曜光,根本不似此间之人。
方归赈:“你既言天道不公,有没有想过,我便是你口中天道。”
作者有话要说:无奖竞猜:张长老真的会领便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