仡沙望着海面:“那我师父与张穆如一伙,在京安造下这么多杀孽,是不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啊?”
“这我可算不明白。”季听奕道:“不过业报向来讲究因果,你师父无凭无据杀死这么多人,想来是要重判的。”
仡沙吸了吸鼻子:“你说,她怎么就不听劝呢。”
季听奕低声道:“我与你师父仅一面之缘,但能看出她并不是愚昧之人。”
不远处剑声铮鸣,季听奕一边说话,一边在身边寻了个小石子,指尖微动,将石子朝王霖曦剑尖弹去。
石子与剑身相撞,发出一声轻响,引得王霖曦不解回头。
季听奕朝王霖曦喊道:“你的手腕一直在晃,受不了就休息,执意要练的话,就稳些。”
继而,他继续低声对仡沙道:“你看王霖曦,他也知这样练剑,手掌剧痛,进展甚微,却还是不愿放弃。这世上聪明人很多,很多事不是堪不破,而是不愿堪破。”
深秋时节,夜风渐渐刺骨。
王霖曦调整呼吸,凝神控制,再次练起剑招。
仡沙看着那些剑招,话里却有些赌气:“可我觉得,她根本不爱碧蛟。”
季听奕:“为什么这么说?”
仡沙:“真的爱一个人,真的舍得折磨他这么久吗?”
季听奕也说不好,只道:“……分人吧?”
仡沙盘起腿,抱着膝盖,闷声问道:“前辈,若是方归赈喜欢上别人,你会这样吗?”
季听奕这次倒是干脆:“不会,若他能爱上别人,我求仁得仁,能高高兴兴去吃席。”
仡沙歪头,看向夜风中的季听奕:“这么大方?”
季听奕:“没人不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可比起这一点,我一直以来的心愿,都是希望他好好的。他若能喜欢上旁人,就证明他身上千劫已破,我该高兴。”
他笑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说起情爱之事,就像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一样?”
仡沙:“我的确不懂,我只知阿黎本性不坏,对我也好,可一旦提起与那碧蛟有关的事,她便像变了一个人,怎么说也不肯回头。”
季听奕裹了裹衣服,好奇道:“你想要她回头,是要她回头去往何处呢?”
仡沙闻言默不作声,显然也没想好。
两相无话中,季听奕再次打出一枚石子,提醒王霖曦脚下重心有误。
海浪在礁石下打出一片片白沫,夜风渐起,浪声逐渐带起轰鸣。
一道残魂在极远处的高山上,俯瞰整个渔村海峡,将岸边几道微小身影尽收眼底。
他驭使那些悄悄布在渔村周围的玄力,将几人的话语,传回他暂居的壶中。
礁石上的季听奕看了一会海,觉得肚子有点饿了。
他对身边人道:“我们明天在岸边野炊吧?”
“野炊?”仡沙不解。
“嗯。”季听奕道:“准备个炉子,咱们自己烤肉,还可以去海上放两个漂亮的大呲花,再让那小兔妖给我表演个节目。”
仡沙想了想,随后快速点头:“正好可以让王霖曦歇歇。”
两人一拍即合,季听奕:“那就这么办,我明天起来跟张禹白说下。”
王霖曦练到后半夜,终于体力不支。
季听奕把人扛回房间,给王霖曦换了药,最后才回房休息。
第二天一早,季听奕将要出门的张禹白三人叫住,交代了许多要买的东西。
随后他在院子里与仡沙下了半天棋,又晒了一下午太阳,终于在太阳落山前,等来了想要的食材和野炊工具。
在季听奕的指挥下,张禹白几人在岸边的空地上支好炉子,又把食材处理好,忙到夜幕将至,炉中终于传来阵阵烤肉香气。
炊烟升入天空,一时恍如无数岁月的缩影,在熙熙攘攘的时光中前行。
深秋万物萧瑟,火光却晃动不休,将方圆照亮。
张禹白与张雷鸣出力颇多,两人带着兔妖,一起在炉边忙来忙去。
王霖曦终于被说动,愿意休息片刻。
他与仡沙蹲在不远处,一同研究起张禹白买回的烟花筒。
季听奕搬了张躺椅,坐在星星形状的灯串下,看着几人忙碌身影,反倒托着腮安静起来。
张禹白将烤熟的食物夹到盘子里,招呼王霖曦与仡沙过来吃,几人围坐在一起,互相聊起天来。
关于阳间因果报应的事,张雷鸣出山得早,给仡沙说了几件他认为与之有关的事。
仡沙双唇抿着,显然对于此事耿耿于怀,心中并不轻松。她接连几杯果酒下肚,起身时晕了一下,索性坐回椅子上发起懵来。
季听奕借着篝火,与张雷鸣对着地图,将最近探查的结果一一讨论,将目标海域锁定在一片十分偏僻的巨型断崖处。
张雷鸣:“那地方在山河鼎的洋流上游,也符合陈道长生前余念顺着水流,飘回山河鼎附近的情况。”
季听奕:“你们去这里查看的时候,还发现有什么问题吗?”
张雷鸣:“有一事,我不太确定。我们发现崖上高处空地,有布过大鼎的痕迹,那巨鼎直径大约一米,鼎脚痕迹……像是五羊蹄。”
季听奕:“五羊蹄?”
张雷鸣:“若是真的,那可能是传说中的乾坤鼎。”
季听奕沉思道:“上古乾坤鼎……怪不得张穆如有把握,能破开陈延乐的封印。”
张雷鸣:“我们将这附近的村落都走访了一遍,距离最近也有五里荒地。”
季听奕与张雷鸣又聊了一会,决定找时间亲自过去看看。
张雷鸣见他无事,与旁边王霖曦一道聊起刚刚两人提到的“上古乾坤鼎”。
兔妖见季听奕终于歇下,递过来一只秋梨。
季听奕接过,又觉得这梨有些大,他吃不完,便拿水果刀随手切开,分了一半给身边醒酒的仡沙。
仡沙没接,笑道:“前辈,梨不能分着吃。”
季听奕不解:“为什么?”
“分梨、分离,意头不好。”仡沙道。
季听奕:“……你怎么这么封建迷信?”
仡沙借着酒意,颇为不服:“我这叫心存敬畏。”
“你到底吃不吃?”季听奕举着梨:“要吃赶紧拿着。”
仡沙胃里烧得难受,看着秋梨,倒是挺想吃的。
她抬手接过季听奕手里的梨,坐在椅子上默默啃了起来。
火炉炭火炽热,偶尔响起几声轻爆,听起来十分温暖。
不多时,张禹白与兔妖率先离席,走到远离几人的海岸边,坐在空地上看着海,身影渐渐靠在一起。
季听奕听着身边的交谈声,又看了看仡沙静静吃梨的样子。
几只纸鹤自他掌中飞出,用看似弱不禁风的宣纸身体托起烟花筒,朝海面飞去。
达到不远处的海面上空后,纸鹤中的狐火幽幽亮起,将引信点燃。
随着一声巨响,一时间,星辰仿若被一齐点亮。
波光载着一水繁华,引人静静痴望。
王霖曦与张雷鸣停下交谈,望向海上的烟火。
光接连交错,而后如同飘落的花瓣一般,消弭在海枯石烂的彼方。
继而,一朵再起。
仡沙目光轻柔,缓缓咽下口中的梨。
她随即向空空如也的身侧看去,觉得此时此刻,身边应该有另一道身影才好。
荧光下落,映在张禹白与兔妖的身上。
渔村中的村民听到声响,纷纷来到窗前,向海上眺望。
此间风月无瑕,更胜无限思量。
待海边几人再度回头望时,季听奕的椅子上,已经没有了那人的身影。
-
村口的石子土路边,季听奕缓步而行。
车灯远远驶来,停在他身旁不远处。
季听奕看见熟悉的车,待车停稳后,朝车里歪头看去。
纪明秋等了二十余日,终于等到体内迷情蛊失效,此时冷着脸坐在车内。
他摇下车窗,又看了看远处的海上烟火,问道:“你放的?”
季听奕笑吟吟:“嗯,好看吗?”
纪明秋:“津港新区禁放烟花,你明天最好自己去市政管理所交罚款。”
季听奕气了一瞬,阴阳怪气道:“……您真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啊。”
纪明秋将季听奕的“夸奖”照单全收,继而不解问道:“你怎么在这?”
季听奕:“你来的真是时候,我们今天在海边烤肉吃。”
纪明秋闻言,不由有些错乱。
在玄武给他的诸多消息中,季听奕抢了张穆如的魂蛊,没有找到处理办法前,在对方有正统蛊师的情况下,最好谨小慎微地躲起来,连门都不要出。
更何况,根据仡沙的情报,张穆如身边那名蛊师,与陈延安之前封印的恶蛟牵连甚深,无论各方立场到底如何,总之没有一方是好对付的。
但他此时看来……季听奕反倒是过的挺潇洒的。
季听奕见纪明秋细细思量,催促道:“你进去吧,再晚些,炉火熄了的话,东西一凉,就不好吃了。”
纪明秋掏出季听奕此前给玄武的玉简:“这玉清简,虽然你说让玄武收着,但她说她在京安,无需我们担心,便托我给你带回来了。”
季听奕接过玉简,好奇道:“你怎么知道这是玉清简?”
“色若天青,触手薄凉,云霭氤氲,大道玉简。”纪明秋:“仙书中记载你师父传道颁令时,便是使用此物。”
季听奕点点头,问道:“那你那仙书中,记载此物怎么用了吗?”
纪明秋顿了顿:“你不会用?”
“不会。”季听奕抿唇一笑:“不过我用这玉清简封存气血,当个报信的工具用,也挺好用的。”
纪明秋一脸“暴殄天物”的神情,不想再和季听奕多说一个字。
继而,他不解道:“你自己在这干嘛呢?”
季听奕表情和缓,静静道。
“太吵了,我想静一静。”
纪明秋扶在方向盘上的手轻轻动了一下,问道:“又压不住了吗?”
季听奕微微敛目,他听着远处烟花巨响,答道。
“嗯,不过你放心,我压得住。我就是……想一个人待会。”
对于季听奕而言,岁月越是安稳,他体内的九黎怨气就越是沸腾。
对于亘古不变的怨魂而言,尸山血海如何相忘,左不过一道道哭喊,在季听奕每次得享时光安宁时,一次次喧嚣吵闹。
他低声催促:“你赶紧进去吧,别烦我了,记得找仡沙,再给你看看。”
纪明秋一脸欲言又止,随后轻轻摇了摇头,重新发动引擎:“行,那你早点回来。”
随着纪明秋开车离远,土路恢复方才寂寥,只剩不远处的烟花炸裂声,笼罩在整个海湾上,与光亮同频。
季听奕拐进树林,踩着厚厚的落叶,在林中走了许久。
直到烟花燃尽,一切归于寂静,他才找到一颗看起来顺眼些的树,翻身跃上粗壮枝杈。
继而,他躺坐在旁支与主干的夹角中,看向一片混乱、无法仔细分辨的叶冠。
树间轻风作响,声音分外惹人怜爱。
安静仿佛将时间拉长,一寸寸放慢。
树间,季听奕指尖轻捻,握住一枚飞舞的五角落叶。
他将叶子拿到眼前,转着看了一会,放到身上胸前,翻手把一枚玉清简取出。
玉质温润至极,握在指尖,几乎同那人一模一样。
季听奕握着玉简,轻轻阖起双眼。
微风柔软轻抚间,他耳中凄厉尖叫,恍如置身沧海,将他瞬间淹没。
他无法注意到的是,一道轻声脚步,此时默默停在他的树下。
那枚被季听奕放在胸前的落叶,被夜风卷起,飘荡浮沉后,落入树下来人的手中。
涛声瞬起,将离人的叹息轻轻遮盖。
九黎怨声逐渐喑哑,犹如空叹一般,充满萧瑟的低鸣。
方归赈微微抬头,目中悲欢不明,望着树上身影。
他向来与浮华无关,在这一刻,仿佛连气息都散于天地。
他只是抬手,小心翼翼,将一抹玄力写就的只言片语,轻轻送入季听奕手中玉简。
玉清简发出一阵幽光,一时灿烂炳焕。
前夜季听奕对仡沙说,这世上聪明人很多,很多事不是堪不破,而是不愿堪破。
方归赈望着季听奕孤身一人,犹如油尽灯枯一般,心中一片刺痛。
那人点亮一片盛世烟火,许众人如梦光景,却仿佛连一粒微光,都未曾沾染他的衣角,将他方寸照亮。
百转千回的不断轮回,也不过指间寥寥,几字赠言。
可此间情长,便连念念不忘,都披着阵阵花香与点点星光。
季听奕沉沦在数千年前的人间炼狱中,神识与体内怨气几经抗衡,一时动荡不堪。
忽而,他闻得一道熟悉的衣间清冽,神情猝然一动。
他将神识唤回,霎时自树上起身坐起。
周遭空无一人,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空中悄然无声,只剩他的轻声喘息。
唯有落叶乘风,在无人知晓的天地间,飘向一人离开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我还是决定把文名改回去了。
我思来想去,觉得什么核心梗都不适合我,我就是想写个这样的故事而已(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