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纪明秋送走前来传递消息的张家小辈,回屋看见季听奕躺在躺椅上,还在闭目养神。
距离季听奕让他送昏迷的方归赈回家,已经过了整整半天,季听奕就这么躺在椅子上,几乎一动没动。
起初太阳没落山时,他只当季听奕是在晒太阳,可此时,他突然发现在季听奕紧闭的双眼外,悬浮着一层幽静的青光。
继而走近后,他看到季听奕耳边也有同样的光雾聚集。
纪明秋俯身,拍了拍季听奕肩膀。
季听奕鼻子耸动,辩出来人是谁后,指上捏决,将一侧耳外的青光散去。
纪明秋:“你干嘛封住自己的双眼和双耳?”
季听奕答得坦然:“我想听方归赈说话,还想看他的脸。”
纪明秋:“……那你就把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封上?”
季听奕:“嗯。”
蓬莱上仙见多识广,可从没听过这种逻辑。
纪明秋:“刚才张家来人,说张穆如跑了。”
季听奕笑问:“不是他们自己放跑的吧?”
“看着不像。”纪明秋道:“来人还说,因为张穆如的事,那晚张天戌的淬体丹炼到一半强行出关,丹火反噬,回天无术,渡劫就在这一两天了。”
季听奕:“那我们留在京安看他渡完劫再走吧。”
纪明秋默了片刻:“你打算去哪?我们带上王霖曦和玄武,一起去塞外看看?”
季听奕:“不去,塞外风大,吹得我毛不舒服。”
纪明秋:“那你想去哪?”
季听奕想了想,没想出结果来:“我再想想,想好了找你,不能太远,我还得找九黎壶。”
纪明秋:“行,反正不急。”
随着纪明秋离开,季听奕又将自己的耳朵封上了。
比起纪明秋的不能理解,季听奕倒觉得这十分理所应当。
因想听那人声音,他便封住自己的双耳。
因想见那人容貌,他便封住自己的双眼。
一了百了。
月华如水,随着时间渐晚,胡同中的喧闹开始消弭。
季听奕终于起身,他身着单衣,来到安静院中。
他望着众人所共的婵娟,飞身翻上房顶。
万籁俱寂中,一曲落寞箫音,在月光中静漫。
恍惚寥寥几日相处,此时一曲清欢,便将离散说尽。
同一时间,暖光围绕的高层房间中,一道身影在床间微动。
方归赈梦中零碎,唯有一道箫音,在他心头萦绕,久久不曾消散。
那箫音孤寂极了,像熬了多年,熬尽最后一丝心力后,剩下的最后一滴心尖红血。
他心痛莫名,眉心微微蹙起。
继而,从床中一瞬坐起。
钟暮遥在家闷了两天,打电话给方归赈,后者整天不接,他心中担忧,不顾钟书远嘱托,跑到方家来找人。
方归赈昏迷到深夜,他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边替方妈妈守着人,一边无聊玩手游。
此时方归赈猛然坐起,吓了钟暮遥一跳,差点把手机给扔了。
钟暮遥:“你醒了?”
方归赈表情木然,隔了很久,才缓缓转头看向身边人。
钟暮遥走到床边,下意识摸那人额头:“你别吓我啊,怎么痴呆了?”
方归赈感觉额头皮肤接触,向后躲了躲。
他缓神过后,挡开钟暮遥的手,答道:“……我没事,你怎么在这?”
钟暮遥:“虽说季听奕替你取了蛊虫,可我还是不太放心,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问问,可你一直不接,我就说过来看看。”
方归赈顿了顿,继而表情疑惑了些。
“季听奕?谁?”
钟暮遥愣了:“就季听奕啊。”
方归赈微微皱眉,显然没听懂。
他继而又问:“还有,你说什么蛊虫?”
-
季听奕贪恋梦境,在家躺了两天,终于等到空中天雷再临。
张天戌年迈残躯,再次立于白云观特意搭设的法坛正中。
可与上次不同的是,他周身方圆观内,再无一人相助。
张家诸人守在观外,与白云观众多道士一同远远望去,只见黑云越聚越多,雷声隐隐不休。
此时的京安市中,隐藏着无数道法传人,都在暗中瞻仰张家家主渡劫盛况。
听尘阁几人坐在不远处的天宁塔塔尖,隐在黑夜当中。
王霖曦有点怕高,死死抓着塔尖凸起不撒手,仡沙抱着玄武胳膊,一边怂,一边非常贴心,对王霖曦安慰道:“你别怕。”
季听奕与纪明秋比肩而坐,继而他懒懒向后靠去,倚在塔顶斜坡。
他抬眼望着云扩九里,念叨:“张天戌这老头……有点意思,你猜他此番能否渡劫成功?”
纪明秋不猜,只道:“反正我此次下凡百年,还没见有人成功。”
王霖曦探头问道:“为什么张家家主会突然不久于世?”
季听奕幽幽道:“你当他只是手上受了一点小伤?他之前所中,那可是天雷。”
也不怪王霖曦觉得惊讶,想来大部分年轻道士,都不能接受张天戌骤然伤重濒死的事。
毕竟这代张家家主颇有盛名,众人大多都是听他传说长大的。
纪明秋明言:“若张天戌此次渡劫失败,这世间修士,大概没有人能渡劫成功了。”
季听奕不置可否,只将视线望向那黑云正下的渺小人影。
张天戌感应到雷劫将至,盘腿坐下,手捏雷祖印,目中一片毅然
他周身道光,盛亮如白昼一般,任天雷猝然劈下,只消减分毫,光华流转中,很快便能再次补平。
雷声接连,头三道雷劫,就这样被他轻易化解。
可还没等张家人松下一口气,雷云再度凝聚,紫光一瞬而下,粗出一倍不止。
张天戌双眼阖起,指尖翻转,一道七彩星芒,从他体内散出,缀于道光外侧,如一弯彩虹绚丽。
仡沙没有道行,只能看个热闹,此时感叹道:“好漂亮……”
玄武默默道:“天地功德。”
纪明秋道:“以他本性和能力,百年前中原动荡,他恰逢当时,颇有建树,体内有天地功德加身,倒也不足为怪。”
季听奕知道张天戌手段颇多,其实心中并没什么担忧。
那日他告诉张天戌“人间诸事皆是修行”,他知他只需点化一句,张天戌便能将渡劫一事全都想明。
他回头看向仡沙:“我也有,你看吗?我从前帮小妖追老婆,经常帮他们放个彩虹助助兴。”
仡沙惊了:“真的?”
“骗你干嘛。”季听奕抬手就要掐诀,被纪明秋拦下。
纪明秋:“你老实些。”
他抬头看向雷云,心中并不像季听奕那般放心,只觉此事未必十拿九稳。
再三道雷劫被天地功德阻挡后,雷云青紫终于变幻,逐渐浓艳起来。
张天戌双手拍地,从地上飞身站起。
雷云轰鸣,一道红紫色的雷光,带着斩断所有逆天而为的威赫,从空中降下。
张天戌拿出那日八卦铃,悬于高空正上,接下最后三道天雷。
他所站法坛,在这三击之下,几乎变成一片废墟。
九道雷云至此,张天戌已全部接下。
但众人屏息静待,只等他最后一道劫难。
凡人登仙,除了修身修法,最重要的一项,当为修心。
云中明暗交错,张天戌散去一切法光,只身站在碎石之上,望向空中浩渺天道。
他双目坚定,眼中一片澄净。
继而,心魔之劫一瞬降下。
两道同方才一模一样的红紫雷光,同时从云中孕出,分别朝张天戌、与观外的张家众人飞去。
自古心魔难渡,是以天道揣测人心,知道何处才是那人心中最无法放下的执念。
季听奕起身坐直,看向劫难正中的张天戌。他面色微沉,没想到这心魔考验竟如此直白。
张天戌一生执念,皆是张家根基。
张天戌几乎想也没想,便将手中金铃,朝张家众人所在方向御去。
与此同时,年迈天师再无手段可以与天雷抗黑,只将眼睛闭起,嘴边凝出一道充满释然的笑意来。
张天戌心中畅快,大彻大悟间,已知此番结果。
他只道人间多是执念人,故而并不介意,再来走一遭。
雷云之下,劈向张家众人的雷光一闪而过,却并未真正落在铃上,于半空散去。
可另一道雷光,没有任何阻挡,随着一声巨响,将观内那道凛然无比的身影生生吞噬。
随着雷光弥漫,纪明秋从塔顶站起,头也没回,直直跃入顶层露台,顺着楼梯往回走了。
此间结果,他已经不需要再看下去。
张天戌放不下张家,便注定无缘仙道。
季听奕目光悠远,看着那道雷光扭曲消弭。
王霖曦愣在原地,对此变故,久久没有说话。
待远远望去,有人冲进白云观内,他才双唇蠕动,轻声道:“……张、张老天师,他……”
玄武摇了摇头,皱眉道:“他失败了。”
王霖曦抬头看向玄武,口中惊慌:“最后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两道天雷?”
玄武将话说得非常易懂:“那道劈向张家众人的天雷只是虚影,张天戌应当也能想到,可他……不愿赌。”
季听奕听着玄武婉转嗓音,看向空中逐渐消散的雷云。
他轻轻哼笑一声,还是那副大逆不道的口吻,说道:“我之前就说过,天道要是个人,一天能挨八百顿打。”
张家众人的呼声隐隐传来,可那雷劫正中,张天戌的肉身注定连一粒灰尘也留不下。
季听奕起身,顺手扶起失神的王霖曦。
下方一片哗然中,几人顺着纪明秋的背影一起下塔。
离开时,季听奕走在最后。
他莫名停下脚步,最后望了一眼京安看似风平浪静的天空。
同一时间,落地窗前的人影,一样望着此间玄夜。
方归赈将那两道天雷尽收眼底,眼中波澜不惊,仿佛早有预料。
九黎壶盘旋半空,壶中残魂已醒,只待那人开口。
昏暗房间内,方归赈开口问道:“钟书远还是没找到吗?”
残魂缓道:“还未。”
这残魂嗓音沧桑极了,语调奇怪,仿佛还带着古时的拗口
方归赈眼中思绪犹如黑水,看不真切,又浩如深渊。
他道:“上次在林中让他跑掉,应是有人相助,如果再找到,先不要打草惊蛇。”
残魂应下,而后自知突兀,却仍然问道:“您和……那只天狐?”
方归赈站在黑暗里,望着窗外的夜景,眉宇间,全然不见此前与季听奕同处一室时的温良。
霓虹纷乱间,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空中云卷云散,仿佛他和那人之间的距离,稍一放手,便会消散在没有尽头的时光洪流中。
季听奕的选择,否定了他心中不该存在的不舍。
那年花海绚烂无比,他亦年轻,什么都可以爱。
可一旦年纪大了。
也什么都可以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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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间胡同鸟鸣清脆,季听奕什么行李也没拎,只手上转着箫,坐在院里等其他人出来集合。
他苦思良久,终于决定,先举家搬到仡沙在临市津港的别墅中。
他可以直接在仡沙家中,让仡沙将他体内蛊虫取出来,顺便好好休养一阵。
正好,津港新区离京安也不远,如果九黎壶又在京安出现,他也能直接回来,
仡沙十分欢迎,她有很多搞不定的案子,如果季听奕愿意帮忙的话,她可以大赚一笔。
玄武与王霖曦在临走前,去找了一趟陈延安,一是道别,二是将精魄留下,依照承诺的那样,继续维持京安水脉。
只是这样一来,玄武神力大损,几乎与凡人没什么两样。
好在,她觉得这样也很好,更能专注于游山玩水,体会凡俗喜悦。反正有三青鸟与天狐在身边,她也不怎么担心自身安危。
纪明秋最后迈出院门,将铁门锁好。
听尘阁正门还是贴着封条,看起来倒是比铜锁更有威慑力些,不用担心有人闯空门。
季听奕迈上车,将头探出窗外,最后看了看他的那块招牌,心里有一点不舍。
纪明秋调好导航,见仡沙也已经启动引擎,对身旁人道:“要出发了,你再想想,还有什么想带、却没带的吗?”
季听奕没动,随口答到:“我那陌生的爱人。”
纪明秋:“……”
他就多余问。
纪明秋:“头伸回来,走了。”
季听奕默默收回身体,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
“嗯,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写完啦,之后会去津港溜达一圈,不过很快就会回来的。
傍晚时候我去公司阳台,跟同事一边吹风,一边学阿忆师尊,看了许久的夜景。
高层霓虹真的很好看,如果不是一会还要开会,高低得跟同事开瓶红酒。
国庆回来连上七天,我司今天真的一片哀嚎(苦笑)
还好明天周末,我也可以喘口气啦,祝宝宝们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