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张穆如的话，邓梅望着李希充满眼泪与恐惧的眼睛，几乎想也没想，在刚刚开始读秒的瞬间，便朝那道金印飞去。

她既为李希死过一次，便不会在乎还有第二次。

倒不如说，有这第二次，能换得张穆如方才口中承诺，庇佑李希一生，她觉得也很好。

她深知那道禁制中封存的雷火甚是厉害，凭她现在的身体，根本无法突破进去。

她在转念间，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选择。

张穆如怀中李希，在这个时刻，感觉到一股巨浪般的窒息，从胸中蔓延开来。

她用尽全力挣扎，整个人扭曲在禁锢之中，却连所有疼痛都顾不上了。

她虽小，但能听懂这些人在说什么。

她心心念念寻找的妈妈就在这里，但马上，她就要再次失去她了。

萦绕在幼小身体中残留的死气与怨气，冲破纤细经脉，没入李希心间。

一股灰败的毁灭之力，从李希柔弱的身体中震荡开来。

地宫之外的天色已然全暗，夜空中，曜星带着长长拖尾，突有袭月之象。

邓敏因怨气汇聚，化为魇鬼。

可李希身为本因，才是所有因果真正汇集之处。

方归赈离得极近，他原本一直未变的脸，在那股莫名的毁灭之力凝聚时，突然沉了些许。

斗转星移间，命数凝结在了即将突变的这一刻。

就在这时，季听奕终于动了。

狐火青光冲天，将邓梅飞起的身体围住，将人重新拉回地上。

与此同时，玉清剑清灵骤现，季听奕将剑掷出，晶莹剑身擦着邓梅返回的身影，朝着十二祖妖的禁制血气，携柔和淡光，破空飞去。

先圣天尊之力，连玄冥之界的边缘都能划破，区区妖邪血气，莫不说沾染，剑身还未靠近，那血气便已经自行躲避开来。

玄武手中银枪也已显现，但被纪明秋拦住身影，没有真正出手。

禁制中，张穆如见季听奕突然发难，剑光朝向自己而来，便将金印唤回，试图挡住飞剑一击。

金印道光厚重无比，两者相接后，玉清剑贯穿金印上方八卦纹样，却也被金印影响，朝一旁偏出一寸。

眼看剑身方向偏出些许，张穆如一口气刚要松下，突然感觉到一阵响动，搅乱了禁制内的气流。

他侧身看去，那个完全没被他看在眼里的温和青年，抬手揭下身上用以禁锢的符纸，朝玉清剑所向而去。

一片灵气淡光中，方归赈眼中深如空谷。

他抬手接下长剑，在握住剑柄的那一刻，玉清剑柔光一瞬盛亮。

刺目之中，季听奕双手紧握，看向那道身影。

玉清剑重回那人手中，大殿涌起气旋，拉扯众人衣摆。

方归赈接剑转身之余，手臂执剑挥动，深深划破张穆如捂着李希嘴巴的那只宽手。

神魂猝然被伤，痛意没入张穆如紫府，全身都一齐紧绷，细细颤抖起来。

他的另一只小臂此前被邓梅贯穿，一直无法用力，此时左右都受重伤，手上力道一松，被李希奋力挣开。

李希体内那道马上就要凝成的巨大洪流，在她重获自由的瞬间，因着局势骤变，蛰伏回已经形成的经脉深处。

她顾不上任何，朝前跑出两步，随后记起自己看不见邓梅的身影，又匆匆停下脚步。

禁制边缘一旁，李希果断在原地回身，看向刚刚挟持自己的人。

女孩张开双臂，挡在张穆如身前。

“不许你伤害我妈妈！”

她眼中含着泪，下半张脸上满布红色淤痕，但看起来倔强极了。

她不知道邓梅在哪，就只能挡在张穆如的正前方，好挡住那人的所有动作。

在能看到魇鬼的众人眼中，邓梅刚好就落在李希身后的禁制之外。

那女孩挡在可怖的黑影面前，像要用这一副小小的身体，去护住那本应令人闻风丧胆的“魇鬼”。

张穆如看着面前李希，眼底燃起盛怒，瞬间将真火引出身体。

炙热火光由他脚下而起来，朝四面八方扩去。

张穆如虽然总是装作十分和蔼，但真实为人狠厉无比。

他的真火带着极高温度，剧烈摆动间，火尖好似锋利非凡。

而下一秒，剑光应火而至，停在张穆如颈侧一寸。

火光扭曲了两人的脸，方归赈忍着热度，话语间，平日温柔丝毫不剩，只淡淡道：“散去真火，不然我现在，就毁掉你的神魂，送你入轮回。”

剑刃柔光愈发寒凉，随着那人的话，变得摄魂夺魄起来。

张穆如心底微沉，额侧青筋突起。

可他心中愤怒却在同一时间，被剑气、和那人的一言击溃。

随着真火消散，张穆如看着几乎断掉的右手，转头看向禁制内的青年。

四下无声中，张穆如道：“上次文华殿之后，我找人查过，你是容家后人。”

方归赈：“容家在百年前就已明言退隐，你无需再提。”

张穆如话中似有阴寒：“容家虽已隐退，但你此时与魇鬼、妖族同流合污，莫非容家所说‘隐退’，是为了更好和妖邪纠缠在一起？”

方归赈嗓音沉稳，丝毫不受对方话语影响，只道：“你的确也算佛口圣心，全心为了人族考量，只可惜毫无怜悯，当心日后一念之差，反而堕入魔道。”

他一番话说得委实平心静气，又惟明克允。

可张穆如听完，却摆出平日伪善笑容：“你若说我堕入魔道，合该先自视己身，不知是否是与妖族待在一起久了，连身上都沾上了那股邪祟味道。”

季听奕站在禁制外，眉心微微蹙起。

在他心中，那人身份何等尊崇，不该由张穆如此等凡人说三道四。

更何况，那人被人暗讽的原因，竟还是因为自己。

但方归赈闻言，却下意识轻轻吸了吸气。

他闻见自己衣间，的确有属于季听奕身上的淡淡香气。

那道香气充满甜腻，像开在午夜间的小花一般，在月色中勾人动容。

方归赈眼中淡然消去，他眼角微眯，嘴角也弯了一点。

他听出张穆如口中充满对季听奕的针对，故意剖白道。

“我与他共处一室、又肌肤相亲，气味相同，也是应当的。”

季听奕心尖轻动，看着那人执剑的身影。

他记得在玉清境时，也曾有他人疑惑，为何天尊要将一只顽劣狐妖养在身边。

那时的先圣执着经卷，站在廊下，也同今日一般，对众人说过。

“阿忆极好，有他在玉清境，我甚欢喜。”

那千年未变的语调，像一颗甜蜜至极的糖，被方归赈用话语、隔着禁制阻拦，塞进了季听奕的嘴巴里。

原本就安静的大殿，此时更安静了些。

在一众道士清心寡欲的沉默中，张穆如开口道：“你此话，便是说，你容家与那妖狐——”

方归赈：“与容家无关，这是我自己的事。”

张穆如看向方归赈眉宇，眼中深意森然：“人族与妖族结合，自古没有好下场。”

方归赈：“这与你又有何干。”

他道：“我知他是妖族，不需你一遍遍提醒。”

张穆如面色暗如寒潭，这时，一道年迈声音，通过传音之法，传入地宫大殿。

张天戌的声音听起来虚弱无比，却仍然带着苍劲之感。

“各位，老朽腿脚不便，能否请诸位从地宫出来，到上面一叙。”

张家众人听见家主声音，人群中传出一阵低语声。

张穆如听见此番话，双手握了握。

他略略低头，看了方归赈手中玉清剑一眼。

剑身流光摇曳，有破界之能，只怕运用得当的话，连诸天仙界的质壁也可以轻易破开。

张穆如朝剑尖另一侧后撤一步，表明自己放弃继续出手。

李希见他此状，两只一直张开的手臂才慢慢放下。

远处玄武见状，也终于收起手中长枪。

张家诸人执剑后撤，将灵气收敛。

眼看张天戌的到来，使得气氛缓和下来，方归赈却在此时道：“慢着。”

众人连同张穆如，一同望向开口的人。

片刻后，方归赈缓缓对张穆如道：“你需得记得，我今日放你，日后不要让我在你的口中，再听见季听奕的名字。”

方归赈的视线，从未离开张穆如那张布满阴霾与不甘的脸。

他在那人的诸多情绪里，察觉到一股令他十分不快的异样感。

故而，方归赈语调平和，却很难让人忽略其中深意：“如若不然，下次我们再见面时，我就不会放过你了。”

在张家诸位小辈的记忆中，他们从没见过有人，敢如此威胁张穆如长老。

眼见张穆如眼底漆黑一片，张天戌的传音再次传来，响在各有所思的众人耳边。

老者声音慈祥：“诸位，莫要让我一个老人家，在暑热中久等了吧。”

方归赈闻声收剑，视线离开张穆如的脸。

一枚五帝钱从他左手指尖飞出，朝最近一张用以维持禁制的符箓飞去。

那数枚符箓上的雷印，乃是由方才季听奕所提的十二妖族鲜血画就，在碰到五帝钱的那一刻，因着互为相克，片刻便自燃起来，几瞬化为灰烬。

禁制失效的瞬间，方归赈隔着散去的血气，转头看向季听奕所在方向。

在季听奕眼中，玉清剑淡淡光芒，在那人手中重归轻柔。

继而，方归赈领着呆呆的李希与邓梅，走回季听奕身前。

张家众人见禁制破损，连忙朝张穆如跑去，准备助他神魂归体。

一阵嘈杂中，季听奕没抬头看眼前人的脸。

因着方归赈方才的话，季听奕因为感冒模模糊糊的脑袋，变得更像浆糊了。

随后，他转过身，故作平常姿态，抬脚朝玄武方向走去，口中念念有词：“张天戌没说要找邓梅，我们要不要趁现在，让玄武将邓梅收进玄冥之界。”

方归赈望着那人逃避的背影，唇边无奈笑了笑。

他方才诸多消耗，又说了许多话，此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沙哑哑的。

方归赈唤住前人，将手中玉清剑抬起，做了个递出的姿势，轻道。

“阿忆，你有东西忘了拿。”

作者有话要说：花好月圆，事事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