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大盛又消失，星野富江和福地樱痴的身形出现在了小说的世界中。

十分巧合的是，爱伦坡的这本小说似乎也发生在船上，只是与现实里的警觉号不同，这艘船庞大而破败，宛若一艘自动行驶的幽灵船，一个人也没有，只能听到海水翻涌，厉风呼啸，散发出寂静到可怕的气息。

星野富江拿着刀，迅速扫了一眼四周。

他们现在身处于这艘船的甲板上。

甲板开阔而空旷，视线一览无余，除了两人之外再无他人。天空乌云密布，黑夜沉沉地下压，与同样深暗的海水相接，船行驶于这两者之间，似乎每一寸都在缓慢地坠向这个漩涡的更深处。

海浪狠狠拍在钢铁制的船身上，溅起粉身碎骨的无数浮沫，星野富江闭起眼，冷风夹杂着铁与血的咸腥味掠过耳畔，将他纯白的长发抛向半空。

“一个适合决战的地方啊。”

不知为何，福地樱痴也没有马上动手。这个须发皆白的中年人望向黑沉的天空，将手搭在剑柄上，眼神淡淡，像一个普通而沧桑的武士般，突然感慨般说道。

“所有剑士，大概都想象过这样的结局。在风雨欲来的战场上拼尽全力，流尽最后一滴热血，然后在樱花飘落中无憾而悲壮地死去。”

星野富江睁开眼。少年长身玉立，外套宽大的袍袖在海风中猎猎飞舞，勾勒出他劲瘦笔直的腰身。长发一齐扬起，让那清澈如水的白瞳更加显眼，成为这晦暗天光之中唯一的亮色。

“你也曾期待过吗。”星野富江道，“这样的结局？”

“年轻不懂事的时候也许有过吧。这样酣畅干净、又浪漫的死亡……”

福地樱痴沉默了一瞬。

“但世事无常，少年。这里没有樱花，也不是什么堂堂正正的战场。老夫只是一介卑劣之徒，是奔走于泥泞之中的野犬。即使浑身脏污，也终究要承担起自己的使命。”

“来吧，少年！”

闪电划破天空，天边传来猛地一声震雷，福地樱痴拔刀怒喝，闪电映出他鹰隼般坚厉的眼睛。

“杀死我！”福地吼道：“也许这可悲的命运真能放过你我！”

而星野富江的回应只是抬起了眸，白瞳澄澈而淡然。

“命运又如何敢束缚于我？”

他用无可置疑的、平静的语气说道。

当的一声，闪电撕裂天空，两人相交的剑身反射出冰冷的白光。

“多说无益。”福地深深注视着富江，缓缓道，“那就来试试吧。”

下一个瞬间，两人几乎同时收刀出刀，新一轮的战斗正式开始！

而不管书中世界的战斗如何激烈，书外现实世界的时间仍然在继续推进。

“诸位，请速至甲板上集合。”

滋的一声，江户川乱步的声音通过广播传出，回荡在游轮的每一个角落，“关于前几天的杀人案，我有重要的事要跟大家说。”

广播室中，乱步只说了这一句便推上了按钮，关闭了广播。

“还真可以啊……没想到名侦探江户川的名头，在这远离横滨的陌生地域竟仍然通用？”

条野采菊抱臂站在后面，不冷不热地抛出一句。

“我们全体‘警觉号’船员，无条件遵从星野大人的一切命令。”领他们前来的侍者微微躬身，“不过是借用播音室这种小事，星野大人的友人有要求，我们自然也应当尽全力做到最好。”

条野采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之前你们一直像背景板一样隐藏在人群中，所以我一直没发现。”条野回忆着上船以来的经历，慢慢道，“现在想来……你们这些船员，还真是奇怪啊。”

步长一模一样，表情变化时、脸部肌肉缩紧的弧度也一模一样，连心跳的频率都一样。

……即使被这样怀疑，心跳也仍然没有任何变化。

侍者看向条野采菊，眼睛深处闪了闪。——那是大脑里的鱼眼睛透过这个人类躯壳的瞳孔，向外看了这个发现了异常的人类一眼。

它们是由洛夫克拉夫特无意识的愿望而创造出的“仆从”，能够通过被食用而寄宿在宿主大脑中，影响人的精神，从而彻底控制人的身体行为。但这种控制自然不能精细到每一个呼吸都分出差别，落在条野耳中自然显得奇怪。

而【】对它们而言，自然是不可言说的伟大存在。换言之，船上的所有船员都天然是星野富江绝对忠诚的仆从。

阿势披着厚大的斗篷，将全身和面容都包裹在了衣物的阴影下，闻言也抬头看了一眼条野采菊。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条野的眼睛看不见，所以他免于经受这样恐怖的对视，只是感觉到细微的、令人不安的气氛在空气中发酵。

“好了。我们走吧。”江户川乱步打断了这股令人不安的氛围，“这次终于可以还给他了——富江的清白。”

要抓紧时间快一点，不然的话……

江户川乱步顿了一下，随即产生了一瞬间的茫然。

不然的话会怎样？这股紧迫感到底……是从何而来？

算了，先考虑眼前的事。江户川乱步晃了晃脑袋，对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阿势低声道，“阿势，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星野先生临走前给我留了一样东西。所以现在我能够保持清醒，不用担心我突然失去理智大开杀戒。”阿势的声音从兜帽底闷闷地传出。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身处人前，对你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的话，可以将一切都交给我。”乱步碧绿色的眼眸看过来，笑了笑，“虽然麻烦了点，但这对我这个世界第一的名侦探来说，没什么做不到的。”

阿势定住了。她拉着兜帽下压，攥着帽沿的手指明显攥紧了些。

乱步眯起眼，看见了那指缝间依附着、细小的异能火焰。

她就是靠这个保持清醒的吗？

“而且，虽然对你来说很残酷，但我仍希望你考虑清楚。”乱步慢慢道，“证明富江的清白，等于同时证明了你是真凶——即使我们之后治好了你，你仍然无法逃脱法律的审判。”

阿势将手收了回去，突然道。

“江户川先生果然是星野先生的朋友啊。您与他一样，都是温柔的人。但我现在……已经失去感知这种温柔的能力了。”阿势低声道，“我现在心中翻涌的，只有无尽的痛苦与扭曲的仇恨。告诉你吧，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我想杀了所有人。”

条野采菊侧目。一股热浪从阿势身上蔓延开来，又很快压了下去。

“但我不能对不起星野先生。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让任何一个人代我受罪，但那个人绝不能是星野先生。”

阿势一脚踹开了门，海上毒辣的阳光倾泻而下。

“我是阿势，我就是凶手！”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甲板上聚拢而来的人群投来惊恐又不敢置信的眼神。栗园一造直直地站着，脸上因太过震惊而失去了表情。

“来吧，审判我。但你们真能做到吗？”

阿势站在甲板的高处，喉咙深处发出肉块摩擦般、带着恨意的笑声。

“你们这些当初对我视而不见，现在又故作姿态义愤填膺的伪善者们！一涉及到自身便惊慌失措，但只要不关己事便随意冤枉清白者的冷漠之人们——你们真的配审判我吗？”

“我确实是凶手。但我也是‘死者’。”

阿势缓缓摘下头上的兜帽，将自己堪称惊悚的面容暴露在阳光之下。然后在鸦雀无声的现场，她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梭巡，似乎在吸食着他们的恐惧般，满含恶意地笑了起来。

“这是一场光明正大的谋杀。我的‘死’……”她说，“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帮凶。”

场面寂静了许久。

直到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

“……证据。”

栗园一造的声音响起，他的瞳孔颤抖着，却还是强撑着与阿势对视。

“就算你说你是真凶……也需要证据。”栗园说：“你如何证明你是真凶？”

阿势幽幽的眼神凝视着栗园，随后笑了笑。

“证据啊……我有啊。”

她身上的斗篷动了，缓缓撑起又落下，像是那不可见阴影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起伏蠕动。

斗篷微微隙开了一条缝，一样东西从里面露了出来。

后面匆匆赶来的乱步看见了那样东西，瞳孔一缩。

那是……！

当！

星野富江凭借着两剑相交的反震力又一次腾起至半空。

福地樱痴仰头，瞳孔中映出一片灰暗的海天之间，唯一轻盈而美丽的一抹白。

这不是星野富江第一次用这招。但只有对战之人才知道，这道纤细的身影落下时，会携带着多么恐怖的力量。

福地樱痴心知，这次可能挡不住了。

在刚刚的战斗里他多处受伤，伤口反反复复地愈合，但失血造成的虚弱却无法弥补。细微的差距累积起来足以影响一场战斗的走向，更何况是面对星野富江这样的对手。

一个恍惚间，星野富江已转过身来，脚尖在桅杆上轻轻一蹭，瞬间将下落加速了无数倍，一刀携带着迅猛至极的罡风，如雷霆般迎头而下！

福地下意识地举刀格挡，一声巨响后，烟尘混杂着木屑弥漫，福地单膝跪在地面上，控制不住地吐出了一口内脏震出的血，在他身下，甲板因巨力而凹陷下一个巨大的坑洞。

“你打不过我。”星野富江垂首看向福地，顿了一下后道，“特别是在你改变时间的手段失效后。”

“我知道。”福地又咳出了一口血，“但总要……尽力一试。”

星野富江皱眉。

“为什么？”他看着福地，“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虽然我想说，就当做你听到的那样，老夫是满怀野心的恶人，想成为人类之首，统治世界——”福地樱痴低沉的声音道，“但你应该不会相信的吧。”

星野富江点了点头，“那对费奥多尔来说可能是真话，但对你来说，是确定无疑的谎言。”

福地樱痴低声笑了笑。

“本来没想过要对你说这些的。但在实际看到你后，老夫倒是觉得告诉你也无妨。当然，现在这种情况，也只能试试这样了。”

“在看到你第一面时，我就发现了。你与老夫……是一类人。”

福地樱痴像是彻底放下了什么，面容也从狠厉的狰狞变为普通的平和，他索性盘腿坐下，打量着富江，神情复杂。

看上去精神奕奕，但实际上像是默默独自一人承担了许多，不经意间便透露出寂寥与疲惫的气息。

……他这种老头子就算了，眼前的，明明还是个年轻人啊。

福地樱痴闭上眼睛，重又睁开，直直地与星野富江对视。

“少年，回答我。”福地樱痴沉声道，“你在乎人的性命吗？”

“当然。”星野富江毫不迟疑，“我在乎每一个人的生命。”

“好！”

福地樱痴锐利的视线直刺向星野富江。

“那假如我告诉你，36年后将爆发一场世界级的大战，其中会有约2.1亿人死去……”

“少年，你会怎么做？”

星野富江怔了一下。

福地樱痴站起身，雨御前凭空出现在他手中。

“而命运选择了我，少年。”福地低声道，“自雨御前从36年后带来了这个消息后，老夫就再没有过一天安眠。我必须做些什么——因为除了我以外，别无他人。”

电光火石间，星野富江明白了。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所以你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敌人站在对立面，强大到足以让人们以人类为单位团结成一个联盟，以此来抹消36年后，那场发生于各个国家间的战争……”

“在原来的计划中，那个敌人，将是我。”

福地樱痴握着刀，平淡道。

“我将一手引发吸血鬼灾难，杀死所有碍事的知情者，促进人类军同盟成立，解封大指令，让人类军首领持有大指令……然后，杀了身为‘恶’的我。”

“只要同时结合大指令和‘书页’的力量，同盟内的人们就会发自内心地互相认同和平的理念，36年后的战争……不，世上所有的战争都将消弭于无形之中。”

“我会将死亡人数控制在500以下。”福地樱痴抬起头，看向星野富江，“500人换2.1亿人——这个交易不划算吗，少年？”

星野富江冷冷地看着他，手指收紧攥成了拳。

下一秒，在福地惊愕的眼神中，星野富江迅速抬手，照福地脸上来了一记恶狠狠的重拳！

福地完全没预料到这个发展，没有丝毫准备，这一击之下捂着脸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说什么500人换2.1亿人……你又凭什么那么高高在上地，这么简单地替那500人决定他们的生死？”

星野富江上前几步拎起福地的衣领，眼中满是怒意，大声喝问道。

“那些被莫名其妙变成吸血鬼的人呢？那些因此而生的无数痛苦与混乱呢？难道他们的意志就活该被践踏玩弄，难道生命除了存活，别的东西就都无所谓吗？”

“更何况，生命本身，又怎么能用数量去衡量？”

星野富江的白瞳亮得惊人，他紧紧揪着福地的衣领，眼中的怒火几乎要烫到福地脸上，似乎要随时再给上他一拳。

“你凭什么这么傲慢地俯视并量化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星野富江怒道，“那不是可以简单拿来对比的数字……那是500个人啊！”

福地樱痴的脸颊动了动，向旁边吐出了一口混着碎牙的血，然后突然笑了起来。

“傲慢吗……”福地喃喃道，“可能是吧。但我觉得，你比我更加傲慢啊。”

福地缓缓将头扭正，直视着星野富江。

“我承认你说的对，少年。”福地说，“所以我在发现布拉姆脱离掌控后去找了费奥多尔，然后知道了你。接着动用猎犬的关系，看到了档案室中封存的，关于你的绝密资料。”

“然后……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计划。”

星野富江瞳孔紧缩。

“那就是你，少年。”

福地凝视着那双明亮的白眸，缓慢道。

“老夫不需要以身作恶成为标靶让所有人联合起来。因为已经有一个恐怖到、只需稍稍暴露出一丝本质……就足以让全人类自动紧紧团结在一起的存在了。”

“而最完美的是……老夫也着实没有想到……”福地樱痴笑起来，“这样的‘你’竟然当真喜欢着人类。即使立于全人类的对立面，想必也不会真的伤害人类吧。”

“怎么样，少年。这个计划如何？”

福地樱痴看向星野富江。

“这次不是500换1.2亿了。需要牺牲的人，唯你我二人而已。”

福地的眼神平和，反手抓住了星野富江的手腕，将他握在手上的刀举起，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只要你现在杀了‘我’这个英雄，后面的事我已经都安排好了。从此化身为‘恶’，拯救那2.1亿无辜的生命吧。”

福地厉声喝道。

“杀了我，怪物！”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Petrichor、好无聊啊、倦倚阎罗、散兵小天使们的评论！！

感谢好无聊啊、去去去去小天使们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