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听过很多说他的坏话。
说他性格糟糕、自大狂、冷漠、从来不考虑他人……
但说实话，五条悟认为这些责难完全莫名其妙。
他真的发自心底地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问题。
就算随着年龄渐长，他的理性知晓了“也许大部分人这时候不会这样做”这种类似的事情，但其实从内心深处，他是无法做到真正理解的。
毕竟你不能要求一个从睁眼初始，便从未看到过所谓“普通世界”的六眼，去和普通人共情。
打个能让那些老古板们气死的，十分时髦的比喻吧。
这个世界对五条悟来说，就像是一部制作无比精良的游戏。
六眼就像这个游戏的玩家视角，只要将视线移到事物上，就会弹出各种各样的额外信息。
但这个游戏设计却有些不聪明，如果不移开视线的话，就会不断地弹出信息窗口，这些信息越积越多，达到一定的阈值就会让大脑超负荷工作后死机，需要过一会才能重新再连接上。
而无下限，就像游戏画面微妙的模糊与噪点，那种阻隔感，让人能在一面沉迷的时候，一面潜意识里清晰地知道——
他（玩家），与别人（npc）是不同的。
也许这种不同，会在最初为玩家带来近乎狂傲的自信。
但玩这个游戏玩久了，就会发现……
如此孤独。
这个世界，npc们来来往往，他们看到的是同一个世界，分享的是同一个视野，就算小有差别，也大部分能做到互相理解。
而那个世界，五条悟这个诞生之初睁开了“六眼”的人来说，是连一瞬也没有见到过的。
他天然地就与所有人相隔。
你怎能让一只蝉去理解冬天？
而他又毕竟是人，所以会被身边的环境与人影响。于是，在封闭古老的五条家漫长的、近乎于“供奉”的教育环境中，在咒术师力量为尊的扭曲信条下，他本就空荡的视野逐渐向上，最后俯视向世间的一切。
他成为了“五条悟”。
很多人说过他自我中心。这一点，他更觉得好笑了。
毕竟，五条悟的世界，本来就只有他一个人呀。
在五条悟少年时的一个夏日，他曾路过长老的房间，听到了一段对话。
“长老，家主大人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年轻的声音说着： “虽然家主的实力确实强劲，但有些行为与言语是否未免有些太出格了。这样下去，五条家……”
“没关系。”
长老说。
——“每一任六眼，都是这样的。”
蝉突然濒死般嘶叫起来，剧烈的鸣声充斥了耳膜。
那一刻，仿佛冥冥中，无数双碧蓝色的六眼睁开，在交错的时空中，对命运紧缚着的这一代六眼，投以似笑非笑、似怜悯又似冷漠的眼神。
那种眼神，五条悟很熟悉。
——在偶然瞥过镜子时，他看到的，就是那样的眼神。
他是六眼、五条家主。除此之外呢？
直到。
“悟。”
黑色半长发的少年笑着，搭上五条悟的肩膀。
差不多的年纪，同样的特级，以及远超众人的、天赐般强悍的术式。
终于有人能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与他平视。
夏油杰，他的搭档，他认定的“挚友”。
无趣的视野被注入了色彩，善恶被标明了方向。除了六眼，五条悟拥有了另一双眼睛——他通过夏油杰的所思所言，重新望向这个陌生的世界。
真是美好啊，那三年的青春。
也许这样下去，也许真的能做到理解他人也说不定。
但这一切，却被那把插入大脑的天逆鉾猛然截断。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他觉醒了反转术式，漂亮无比地反杀了伏黑甚尔。
但天逆鉾冰冷的触感，却似乎永远留在了他的大脑深处。
反转术式让无下限无休止地高速运转着，那种模糊的阻隔感又出现了，且比任何一次都强烈。连越来越沉默的夏油杰的异样，他都没有深入探究。
于是那双眼睛消失了。
他是最强。在这个重新恢复孤身一人的世界，没有人任何能影响他， “五条悟”被近乎永恒地定格在那段青春中，只能沿着那段路，接着往下走去。
——直到那双纯白眼眸的出现。
似钟表被再度旋上发条，断裂的路，开始重新向下延伸，并改变。
五条悟突然笑了。
“我到底在犹豫什么，完全不是我的作风嘛。”五条悟自言自语道， “不知不觉间，原来我已经被富江影响这么多了啊。”
他看着眼前被白雾笼罩的雾区，停下了焦躁绕圈的脚步。
五条悟相信富江既然已经放出了这片伪领域，那城中的战争就毫无悬念了，但富江自己呢？
虽然答应富江远离东京在先，所以才犹豫了这么长时间，但他何时是会被这种东西束缚的人了？
五条悟向着雾区迈出了一步。
而且，五条悟心里有预感，进去后，富江长久以来一直隐藏的秘密，就将水落石出。
“富江其实不用那么担心的，毕竟……我可是最强啊。”
五条悟用陈述般平淡的口气这样说着，一脚迈进了雾区之中。
然后僵在了原地。
混沌的夜晚蠕动着，从黄昏的天际滴淌而下。倒错的空间重叠，一面是安详的人群和安静的城市，重影闪动间，畸形的怪物铺满了整片天空，地面上的怪物正仰头尖叫。
疯狂。混乱。杂音。噪声。美丽。丑陋。黄昏。黑夜。宇宙。星空。秘密。死亡。生命。真理。
信息、信息、信息、信息、信息……
无数足够令人疯狂致死的信息奔涌而来，汇聚成一面海啸似的高墙，迎面就要劈头盖脸地压下。
只是一眼，五条悟立刻陷入了假性脑死亡，反转术式高速运转，才险而又险地抢救回大脑的活性。
但大脑的伤害虽被修复，精神上的冲击却不可抹除。
五条悟苍蓝色的眼睛瞳孔放大，只是一秒，全身上下的毛孔全都溢出鲜血，瞬间染红了衣服。
即使在“看到”的一瞬便意识到了不对，马上闭上了眼睛，但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是初见的一眼，五条悟已经几乎失去了自主意识，精神几近破碎，在混沌中陷入疯狂的边缘。
最可怖的是，即使闭上眼睛，六眼仍在运转着，将周边的信息毫不留情地传递进大脑中。
现在已经来不及回头了。
五条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砰地一声摔倒在地。
大脑似乎正在膨胀。临死前的剧烈痛苦像是一把尖刀，狠狠隔开那份模糊的阻隔感，深深刺进了五条悟濒临粉碎的精神中，让他短暂地清醒了一下。
真是荒谬的死法啊。
五条悟想笑。但现在已剩不下发笑的时间了。
那么，至少……
在这濒死之时，五条悟不顾加速自己的死亡，而是任性地选择强行睁开眼睛，最后看了一眼。
这个世界，从未如此真实。
天边，纯白色的长发荡起，下一瞬，一张少年的面容就出现在面前。
似乎是披散着月光般，从天而降，纯白的双眸带着十足十的怒意与惊慌。
真美啊。
五条悟下意识地想道。
他混沌的大脑甚至没反应过来，这就是他心心念念想看到的，属于富江完整的面容。他只是单纯的，被那份生动而纯然的美所震撼。
星野富江在路上就已甩落羽织，现在一落地便直接将五条悟的脑袋整个裹住。
没用的。
即使再接收一点信息，他的脑子都会爆炸。而在他这里，不接收信息根本不可能。
他死定了。
五条悟喷出一大口血，眼眸渐渐黯淡下去。
“五条悟！”
星野富江揪起五条悟的衣领，逼视向他空洞的蓝眸，大喊道：
“快关闭六眼！”
六眼，是关闭不了的。
不然，他也不会……
五条悟清醒的意识渐渐远去，连富江的声音也忽大忽小，声音似乎能隐约听到，却完全无法理解其中词汇的意思。
“五条悟！”
声音突然炸雷般在耳边响起，富江怒吼道。
“你究竟是五条悟——还是六眼！”
五条悟猛地一震。
人生过往记忆的走马灯在眼前流水般闪过，他从似海底又似宇宙的意识深渊中勉强睁开眼，艰难无比地起身，抓住了其中一段。
瞬间，无数画面如烟花般爆开，照亮混沌，环绕漂浮在五条悟的脸侧。
那只是些日常生活中，无数琐碎至极的片段。
夏油杰嘴唇微动，正在说着什么；星野富江站在花影下，双眸平静；那瓶芥末草莓汽水开盖时啵的一声轻响……
以及滑进喉咙时，那苦涩而猩甜的气味。
他不能死。
五条悟一片空白的大脑中，浮起破碎的词句。
他起码……得去见那个人最后一面。
夕阳的光线下坠，落到五条悟苍白到可怕的脸上。星野富江半抱着他，不顾浑身被鲜血沾染，伸手向五条悟的眼睛按去。
忽然，五条悟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他猛地直起身，一把握住了富江的手。
他的嘴唇动了动，又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星野富江转腕，轻柔又坚定地回握住了他的手。
雾气渐渐消散，身后，是一整个世界的破灭和坠落。
富江垂下眼睛，温和道。
“你回来了。”
白雾彻底散去了。渐坠的落日将最后的余晖遍洒，昏黄的空气中，烧灼般的温热已开始消失。
在微暗的光线中，五条悟像是从鲜血中捞出来般，浑身无力地斜倚在富江的肩上。
他缓慢地睁开眼睛。
但那双永远天际延伸般的苍蓝，却第一次消失了那种冰冷的、仿若流溢着的光彩，变成了单纯透澈而美丽的冰蓝色。
“你做到了。”富江说，“你现在，已经能主动开启与关闭‘六眼’了吧？”
五条悟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笑，但又放弃了。
反转术式在身体内部飞速运转着，五条悟撑着难得积攒下来的力气，努力地张开了口。
“富江……”
五条悟的声音虚弱得近乎气音。
星野富江俯下身去。
然后他听到了一句，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从五条悟口中听到的话。
“抱歉。”
五条悟说。
星野富江震惊得一个后仰，差点把五条悟甩下去。
“是我……没有相信你。”
五条悟说得极慢极慢，似乎是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神情有些艰难，却还是说出了口。
“抱歉啊。”
星野富江愣住了。
他与五条悟对视良久，忽然笑了起来。
“恭喜你。”他说。
五条悟也笑了。
“是啊，虽然脑子被搞得乱七八糟……”五条悟轻松道， “但像是终于好好睡了一觉，真是难得的清爽啊。”
在反转术式的加持下，五条悟已经能正常说话了，他半撑起上半身，富江刚以为他要起来，准备扶他一把，却没想到五条悟一倒，把整张脸上的血都蹭在了富江的肩膀上。
星野富江：……
就在富江刚想把这幼稚鬼扔下去时，高专的方向忽然猛地爆发了一股庞大到可怖的咒力对冲。
两人同时抬起了头。
“富江。”
五条悟说。
“我要回去，见夏油杰。”
天空暗了下来。
乌云开始聚拢，空气中隐隐有沉闷的水汽感，似乎预示着不详的征兆。
要下雨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玛卡巴卡、温迪大人的忠实信徒、Reverie.、危★小天使们的营养液！！
感谢玛卡巴卡、怠惰魔女、温迪大人的忠实信徒、鸢鱼也、Reverie.、千钰千幻、昕、危★小天使们的评论！！
果然人不能太相信自己……还是更晚了，轻轻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