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司晨一路脚下生风,逃命似地回到了班里,坐定后才来得及回头,一脸要了老命的表情,颤颤巍巍地问逯行之:
“我刚才没有很蠢吧?”
逯行之谨慎地抿着嘴,想了想,认真地回答:
“没有,你刚才很喜庆,很热情,很......吉祥。”
元司晨本来就千疮百孔的自尊,被逯行之这句“吉祥”彻底压垮。他哀嚎着,捂着脸趴在了桌子上。
“没事没事......”
逯行之本来想安慰说其实也没那么尴尬,但是想了想,换成了:
“人生在世,也不能一次脸都不丢。”
元司晨突然停止了哀嚎,直起身子,表情诡异。逯行之见他神色有异,刚想问他怎么了,只见元司晨张嘴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然后又趴回桌子上继续撒泼。
逯行之一阵失语,又忽然想起他早上就一副着凉了的样子,不由担忧起来:
“哎,你别嚎了,你是不是感冒了?”
元司晨又抽了两声,才慢慢抬起头,慢腾腾地答道:
“没有吧......我就是头有点疼。”
逯行之皱眉,抚上他的额头,温度稍高,但也不至于太烫,催促道:
“你这就是感冒了,你赶紧请假去看医生,别在学校了。”
元司晨呆呆地坐着,不知在思忖着什么。他又看了看逯行之,后者看起来用不着人担心的样子。便放下心,答了声“好”。
逯行之看着他迷迷瞪瞪的样子,还是放心不下,想跟他一起去请假,陪他去看医生,却被元司晨一把按住:
“用不着,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去拿点药,再睡一觉就好了,哪用得着人陪?”
“你一个人去医院多孤单,我跟你一块去你也方便点。”
“害,”元司晨摆了摆手,“早习惯了,我阑尾炎都是自己去割的,这点小感冒问题不大。你都请了好几天的假了,再请不合适,你在学校就行了。”
逯行之还想再说,都被元司晨拒绝了。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逯行之总感觉不太安心,老觉得他会出什么状况。
元司晨拖着脚出了校门,回头看了看校园。虽然头疼的越发厉害,但能离开学校这件事还是让他心情愉悦。
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学校附近的小诊所,随便拿了点清热解毒的药,这病就算看完了。
他看了看手机,总共才用了二十分钟,午休都还没过一半。他去旁边超市买了瓶可乐,就着饮料把药片吃了。站在原地纠结了片刻,还是决定往水果店的方向去了。
他进去时,齐英才正躺在摇椅上摇着扇子,笑嘿嘿地看地方台播放的民生新闻,连元司晨悄悄绕到了他身后也没注意。
电视上那个不想和丈夫离婚的女人,向主持人哭诉着自己的不易,镜头转过来,对准事件中的男主角,那个中年男人却不满地转过脸,对哭哭啼啼的女人既不屑又厌弃。
“嘿,”齐英才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瞧这两口子。”
“这女的也是想不开,离了得了呗,干嘛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齐英才突然听见后面传来一句人声,吓得差点从摇椅上翻下来,慌里慌张地一扭头,才发现元司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后面,跟他一块仰着头看电视。
“你这小子,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半天不出个声儿?”
元司晨挪了挪脚,把书包放在柜台上:
“刚来,这不好长时间没上班,没钱了,过来挣点。”
齐英才皱眉,远远地用扇子点着他:
“你当我这取款机呐?缺钱就来,不缺就不来?谁打工跟你这样似的,没有一点纪律性。”
元司晨嬉皮笑脸地回道:
“别人店也不跟你这似的,坐一下午都没人来,有我没我都一样。反正我按次数拿钱,也捞不着你什么便宜。”
齐英才懒得跟半大小子扯嘴皮子,翻了个白眼骂道:“滚一边去!”
元司晨嘿嘿一笑,熟练地挤进了狭窄的收银台,翻开账本对账。
齐英才懒得从摇椅上站起来,就使唤着元司晨去拿遥控器换台。元司晨倒勤快,三步两步拿到了遥控器,顺便还给齐英才倒了杯水放在他手边上。
齐英才满意地摇了摇扇子,边看电视边闲聊道:
“你啥时候毕业?”
元司晨按着计算器,头也不抬:
“明年。”
“你这不都快高考了吗?咋还天天往我这跑,不考大学了?”
元司晨干笑了一声:
“考不上啊,咱就没有那上大学的命。”
齐英才吹了吹冒着热气的水,吸溜着喝了一口,漫不经心道:
“那你就干脆别上了呗,反正你现在毕业证也拿到手里了,直接来我这挣钱多好。”
元司晨按着计算器的手忽然停住了,僵了一会,缓缓握成拳。
其实他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等过了会考,拿到了高中毕业证,就直接退学,在家附近找份工作,以后就好好挣钱,养活自己和奶奶。
可现在会考已经过去很久,毕业证也早就到手了,他依然留在学校。他在等什么呢?
元司晨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他忽然想到,那个人中午从来都只睡二十分钟,估计现在应该还在写着题吧。
自己本来早就该离开学校的,因为那个突然出现在自己生命里的人,竟然磨磨蹭蹭留到了现在。
元司晨笑了一下,真是造化弄人。
齐英才半天等不到答复,别扭地拧着脖子回头看他,发现元司晨正低着头,不知在发什么愣。齐英才“啧”了一声,喊道:
“元司晨!”
“啊?”
元司晨突然被他从神游中叫回来,尴尬道:
“有点......有点犯困,这大中午的,忒热。”
齐英才摇着扇子扭回了脸,瞥了眼那台老掉牙的空调,也没有要开的意思,而是扯着嗓子道:
“热没办法,不热就不是夏天了,最近这太阳毒......”
后面几句元司晨没有再听了,他支着手望着屋外的窄街出神。
逯行之会考到一个很好的学校。他成绩那么好,肯定能去一个很好的地方。他长得也好看,到哪都能招人喜欢。他那么聪明的人,一定会有很精彩的一生。
那自己呢?
一只苍蝇绕着圈扑在元司晨眼皮上,他嫌弃地抬手把苍蝇驱走,回过神来,心中只有空空的失落。
他在这条巷子里出生,在这条巷子里长大,现在在这条巷子里工作,他人生的大部分时光都在这里度过。他不是不想离开,但他的家庭,他的奶奶,都像一条条温情的铁链,把他钉死在这里。
他不能走。他走不掉。
他的父母不会回来的,他如果离开了,奶奶该怎么办?她没有能力照顾自己了。再者,父母每月汇过来的钱刚够吃喝,根本也不够大学的支出。
元司晨头疼欲裂,脑子里却不住的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喘/息着,无力地趴在桌子上。
“小元儿啊,给我续杯水。”
齐英才把手伸了半天,也听不见后面有什么动静,不满地回头看他,结果看见元司晨无力地趴在收银台上,眉毛皱在一块儿,很难受的样子。
“哟,”齐英才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怎么了这是?怎么一会不看就这样了?”
元司晨意识还清醒,但浑身无力,话都懒得说,他费力把自己支起来,含混道:
“没事,感冒了,头有点疼。”
齐英才“哎呦”了一声,无奈道:
“你生病还来打什么工啊,再在我这出什么事儿咋办,你还是回家歇着吧。”
“不......不用!”
听到让他回家,元司晨急了:
“我没大事儿,我刚吃了药,一会药就起效了,轻伤不下战场,我能干。”
齐英才也急:
“你这会犟什么呢?你别仗着年轻就作践自己身体,我跟你说,身体都是这么作垮的。”
“我真没事,小病而已,不耽误上班,不信你摸摸我头,没多热。”
齐英才狐疑地打量着他,见他目光炯炯,面色还算红润,勉强信了他几分。
“你真没事?你要是晕在我店里可不算工伤啊。”
“没事没事,放心吧。”元司晨言之凿凿。
“...行吧。”
齐英才一步三回头地躺回摇椅上,还不放心地回头看,见他已经坐正开始继续对账了,才扭过头来接着看电视。
电视播完了一段,开始放广告,齐英才起身去给自己泡茶,才发现元司晨已经趴在柜台上睡着了。齐英才大为无语,这是带薪午睡来了。
他叹了口气,但也没把元司晨叫起来,去里间捏了一把碎茶叶,回来的时候顺便把电视声音调小了一个档。
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元司晨睁开眼的时候还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学校,起来看着周围花花绿绿的水果,缓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还在上班。
“嘶......”
自己上着班睡着了,让齐英才看见了这工资不得扣完。正后怕着,他看见了旁边表上的时间,发现自己已经睡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元司晨一下就释然了,这回不用怀疑了,齐英才肯定看见了。不过睡了一觉,他头倒是不疼了,就是浑身还是虚的厉害。
头顶的电扇还在吱吱呀呀地扭着,齐英才也不知道去哪了,阳光和煦了很多,不像中午那么毒辣,透过贴着红色贴字的店门,斜映进店里的水果箱上。
元司晨伸了个懒腰,靠在墙上,看着暖黄的阳光下飘浮的细细绒毛,发着愣。恍惚间就觉得,自己会这么呆坐一辈子。
眼前的收银台就方寸大小,木质的桌板把他包围起来,就这么一横一竖,却像迷宫,他花了十七年都没能走出来。
元司晨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觉得自己是不是病中多愁思,不如干点活,多挣点钱来得实在。
店里也实在没什么生意,齐英才开恩,不用他做体力活,元司晨把账本快翻烂才挨到晚上,等齐英才说再过二十分钟下班时,他只觉得屁股都要在板凳上生根了。
好不容易磨到十点半,齐英才掏出钱包要给他结工钱,元司晨看他还是按工时给了,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那个,八十就行了,我今天没干什么活儿,还打瞌睡来着,拿这么多我良心不安。”
齐英才眼皮都不抬,掏出一百二递给了他:
“行了行了,怎么还嫌钱多呢?我又不是周扒皮。”
元司晨被他硬塞了一百二,有些不知所措,想起自己下午磨的洋工,心里愈发愧疚起来。
他把那二十块钱又塞了回去,转身拿起一个西瓜。他看账本的时候记得,这种麒麟瓜进价也就五六毛。
“我拿个西瓜吧,家里人正好想吃,钱不用找了,走了走了!”
齐英才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再多说,转身拿了个结实的塑料袋,让他兜着。
他告了声别,一边儿背着包,一边儿拎着西瓜,一出门就看见不远处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穿着校服的挺拔身影正向他走过来。
元司晨停住脚,嘴角不由自主的扬起,又有些疑惑,逯行之怎么知道他在这。
逯行之看见他也顿了顿,然后微笑了一下,遥遥地喊道:
“就知道你在这儿。”
逯行之走近,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手里的西瓜,轻声道:
“我到家看你房间没人,奶奶说你没回来过,我就知道,你肯定来这边了。你说你生着病不好好养着,非得跑出来上班干嘛?”
元司晨嘿嘿一笑:
“这不是得挣钱给你买西瓜吗。”
逯行之笑着“切”了一声,手却轻轻抚上了他的额头,掌心凉凉的,确实是不烧了。
逯行之放下心,想把他的包也接过来,他拿起背带,元司晨却没有放手,而是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
路灯的光微弱昏暗,给两人的侧脸都打上了阴影,逯行之看着他带着少年英气的眉宇,一时看住了,世界变得安静又喧闹,仿佛有一万只蝴蝶在头颅里扑闪翅膀。
元司晨忽然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闭上眼,就这么站着。
一分钟。两分钟。
逯行之不敢低头,他听到胸前元司晨低沉的呼吸,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自己胸腔里狂跳的鼓点。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逯行之僵硬的身子站不住了:
“你......”
“别说话。”
元司晨的声音搁着校服的布料,显得闷闷的,又透着明显的疲惫。
“我好累啊......”
逯行之愣了半晌,想摸摸他的头发,手举到一半却又不敢继续,只能僵硬地悬在半空。
“逯行之,你会不会忘记我啊?”
逯行之的手颤了颤,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放在他的脑后:
“不会的......”
逯行之的声音紧张得有点颤抖,他暗暗祈求元司晨听不出来。
元司晨疲惫地笑了两声,不知是因为他的回答,还是因为他的颤音。
元司晨离开了他的肩膀,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向巷子的黑暗处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封小区了,唉,大家都要做好防护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