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尹？”杨语卓扑通跳着的心平缓了。
“是我。”
伴随着这两个字，有一个身影从门前的石阶上走进来。
黎明前的黑暗很暗，杨语卓还是一眼认出他是周尹。
她眼睛微微一亮，稍稍弯起了一些弧度，起身迎上去。
“你怎么来了？你今天都上哪里去了？一晚上都没看到你，你也没回家……”她一连好几个问题，越讲声音越颤，“周尹，杨芝麻没有了。”
周尹沉默着，过了好长时间才回答，“我听说了。”
“周尹，杨芝麻被人吃了。”杨语卓一遍一遍说着这个事实，“你知道吗？我出门前还摸他脑袋，让他记得去路口接我……”
睡眠不足，晚饭也没吃，杨语卓太过疲惫，精神都有些恍惚，语言中有许多自己都没意识到混乱，“芝麻很聪明的，我说的好多话他都听得懂，你看没看到，你家门口的地上全是血，还有很多黑色的毛发，芝麻的皮就堆在那儿，芝麻胸口那一圈毛是白色的，我们当时还说特别像个围脖，你……”
她话还没说完，被一股温暖的热气包围住了。
杨语卓骤然感到鼻尖酸涩，她吸了吸鼻子，“你去哪儿了啊？”
她积了一晚上的情绪这会儿才爆发，反复问着周尹去了哪里，声音却越来越抖。
周尹没有回答，一边抚着她的背，感受着自己潮湿的颈窝。
天边开始泛白的时候，杨语卓的发泄才慢慢结束。
她后知后觉得意识到她正和周尹抱在一起。
“不好意思啊，把你衣服弄湿了吧？”杨语卓松开紧紧捆在周尹腰间的手，脸颊和耳朵都开始发烫，一路烫到脖子。
周尹就站在他面前，单调地说了个“没有”。
借着夜色，杨语卓才猛然惊觉眼前这个小伙子长大了很多。
周尹以前比她高不了多少，不过短短一年，身高上就已经超过了她一大截，体型也是，肩膀和背部都宽阔了很多，抱着的时候能把她整个人都密不透风地搂在怀里。
想到这里，杨语卓的脸又热了几分。
“你……”差点脱口而出“你爸”，她赶紧改口，“张结巴一下午都在找你，他知道你回来了吗？”
“不知道。”周尹摇头，“我是来找你的。”
杨语卓也不懂自己是怎么了，平时还好好的，一到了某些时候，就莫名其妙不敢看周尹的眼睛。
她垂着睫毛，“找我？有什么事吗？”
杨语卓一直低着头，她没看见周尹几番张了张嘴，又闭上。
天很快就要亮了，周尹该走了。
他说，“没什么事，来看看你。”
杨语卓胡乱地点了点头，她下意识认为周尹是因为杨芝麻的是来安慰她的。
又是一阵沉默。
奇怪的氛围在两人之间蔓延。
杨语卓的耳朵完全降不下温来，发烧一样。
朦胧中的周尹却很冷静，他开口喊了一声 “杨语卓。”
“嗯。”杨语卓答应着，好半响没等来回应，便抬起头去看他。
突然，两边脸颊贴上两只手掌。
少女被那两只手掌用力带着稍仰起头，紧接着，一片阴影盖下来，她明亮的眼睛微瞠，红晕从脖子一路烧到耳根。
周尹说了句，“我走了，再见。”
杨语卓一个人在宽敞的院坝里站了许久，天都大亮了才反应过来：周尹在她脑门上亲了一下！
苍天！周尹！在她脑门儿上！亲了一下！
亲了一下！
亲了！
杨语卓走进屋里，和已经起床的父母打招呼，“早。”
“语卓看来今天心情不错。”闺女没有伤心过度，杨现稍放下心来。
“就是脸色不太好。”吴慧英皱着眉头，“肯定是昨晚没怎么睡。”
“没事啦，我挺好。”杨语卓脑子里还有点混乱，“我回房间换身衣服。”
进了房间，她在床沿坐下来，给了自己一些时间放空。
缓了一会儿，她拍拍自己的脸，开始换衣服。
她把手伸进袖子里时才意识到自己双手都冻僵了。
她后知后觉地想：周尹手怎么也这么凉，不会像她一样一晚上都在外面吧？
……
一家人昨晚都没什么时间睡觉，杨现提议今天谁也别出门，在家里好好补个觉。
杨语卓也不是什么工作狂，当然没有意见。
她回到房间，裹着被子睡了个够。
人在激越的情绪爆发后会极度疲惫，很需要睡眠。
杨语卓这一觉直接从早上睡到了黄昏。
她是在煮米饭的香气中醒来的。
那会儿吴慧英正用菜刀把一颗大白菜的根部切掉，泥土和菜根顺着倾斜的沟咕噜噜滚了下去。
“醒啦？”吴慧英又切了颗白菜根，将两颗白菜放在竹箕里，“要不要一起去洗菜？”
在他们村子里，做饭几乎都是女人的事儿，没有几家的男人会进伙房。
吴慧英也习惯了，她甚至和村子里其他妇女一样，认为不会做饭的女人不会持家，是嫁不出去的。
这话她还没跟杨语卓说过。
这闺女性子太烈了，跟她说这话说不定会吵起来呢。
“走呗。”杨语卓把脚塞进解放鞋里，弯腰系起携带。
她一天都闷在家里，也想出去走走。
母女俩一路聊一路走到水井边。
这个水井是他们一整个村的饮用水来源，水量很大，几乎像一条小河一样。
担水的人在最上游，洗菜的人在下方一点，洗衣服的人在最外边儿。
自打合作社不强制要求统一到村公所吃饭后，在自己家里做饭的人家就逐渐多了起来，水井边洗菜的人也多了起来。
杨语卓和吴慧英一起，把一片接一片菜叶放水里，仔细冲洗干净了又拿上来，放回冲洗干净的竹箕。
“慧英儿，语卓还蛮勤快的嘛。”
“那可不。”无论谈及自己哪个女儿，吴慧英都一脸骄傲，“洗衣做饭样样都会，将来肯定嫁个好人家！”
“那是那是。”
杨语卓从没把“嫁个好人家”当成什么目标，但也无意和吴慧英争执。
毕竟这个年代的人，相夫教子的思想早已经根深蒂固，能听得进去算她输。
于是，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嗯嗯啊啊哈哈换着应付。
话题不知怎么的就扯到了他们家狗身上。
接着就顺其自然地扯到了张结巴身上。
女人突然东张西望一会儿，压着声音同她们说，“诶，张结巴家那便宜儿子丢了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了。”杨语卓想到昨晚突然出现的周尹，“应该没丢吧，只是不想回去。”
有那样一个爹在家里，谁愿意回去？
“可不是那么回事儿！”那女人湿着手拍了一下大腿，“昨儿个下午，开会的领导不是到村里了吗？”
“对啊，又怎么了呢？”吴慧英问。
“周尹就是那会儿不见的！张结巴满村都找了，一家一家挨个敲门问，就是没找着人，他今天一早还亲自到镇上去问呢！”她又瞧了瞧路口，确定没人下来，才神秘兮兮地继续说，“不仅周尹，就连来开会的那些个领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会都还没开呢人就都不见了，你们说这事儿奇怪不奇怪？！”
杨语卓呆住了，“你的意思是……那些来开会的领导，和周尹一起不见了？”
她心里划过一丝怪异的感觉，莫名有些慌。
“对啊！”那妇人小声说，“周尹本来也不是咱们村的，会不会……是他主动要求那些人带他走的啊？”
“不会的。”杨语卓下意识吐出三个字。
“怎么不会！”女人言之凿凿，“昨天下午，也就是你刚回来那会儿，还有人在张结巴家院子里看见他呢，后来人就不知道去哪儿了，人都已经到家了，他还要往外跑，肯定就是去找那些人了呗。”
“也是。”吴慧英点着头，“人小孩当初来我们村里都不一定是不是自愿的，这么多年了，早该走了。”
不会的……杨语卓刚想说，突然想到今天凌晨那令她解释不通的一幕。
周尹为什么会那个点出现在她家门口？
为什么喊了她的名字又不说话？
为什么……莫名其妙亲吻她的额头？
还有那句再见。
他们总一起出门，回来时要各回各家，也总会道别。
但他们每次说的都是“明天见”。
而不是“再见”。
杨语卓越想越慌，心里跟突然缺了一块似的。
她突然站起来，“妈，我回去一趟，有东西忘拿了。”
“马上洗完了，等会儿一起回去。”
杨语卓摇头，不管不顾地往前跨了一步。
长时间蹲着又站起来，她有一瞬间的头晕，一脚踩进水里，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鞋子。
“哎！小心点啊，你这孩子！”
杨语卓没管，一路跑了回去。
她先回了家，又去了隔壁张结巴家，最后去了地里。
哪里都没有找到周尹。
他真的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