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阁建于雁南山上，是百年前的巫族女皇所建，取栖春山之意。雁南山脉，是巫地灵脉，所以常年四季如春，站在春山阁中往外望去，只见满目春意，青山含翠。
而昨夜，巫煌昌将张停云带到了这里。
天际旭日仍上升，巫煌昌从阁楼外走进，推开了张停云所在屋子的门。
他身着单薄的宽大白衫，半边身子靠在窗边，整个人冷清极了。因为下死手般伤害自己的身体，所以此时脸色也极苍白，唇瓣也没有什么血色。听见巫煌昌向他走近，他眼睫微颤，却依旧倚着窗，远望四野。
“张停云，那日、抱歉。”巫煌昌在床边坐下，低声道。
窗外风吹，张停云的墨发飘飞，他慢吞吞转过头看着巫煌昌，脸上露出笑容，“你有什么错？你救了我，巫煌昌，我该谢你。”
巫煌昌感到不适，他宁愿张停云不理他，骂他、恨他也总比现在好。“我对你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张停云，你不需要谢我什么。”
张停云依然微微一笑，点头，然后侧身往向窗外。
“你、那些人死有余辜，你没有做错，那个人的死也与你没有关系，你不必自责，更不必为他赔上你的性命。”短暂沉默后，巫煌昌又道。
巫煌昌有些埋怨自己，若他不隐匿在张停云身后，便应直接在那对少年少女冲向张停云时便杀了他们。那些张停云有所顾忌、不愿动手的人，便由他来杀。他愿做他手中之刀剑，供他驱使。
所有使他伤心之人，通通该杀！
张停云点点头，嘴中反复念着“死有余辜”四字。他侧头看向巫煌昌，然后噗呲一笑，似是乐了，“我当然不会为那人赔上性命，你看我像想死的人吗？”
巫煌昌没有作答。
张停云继续道：“我杀了本该死的人，并无错。若要我偿命，我这一条怎么够？”
他低头，看着双手，大笑:“我杀人太多，一条命怎么够还，哈哈哈哈。哈、呵。”
巫煌昌握住他的手，强硬地将他紧握的双手分开，然后低声安慰：“张停云，你不需要为他们偿命。你不需要。”
张停云抬头看他，两人对视良久。
最终，张停云浑身失力般倒在床上，闭着眼睛，轻声叹道：“巫煌昌，我不想死。”
“可他确实因我而死，过错在我，我该偿命。我数次对自己下手，可次次留有余地，只因我不想死。因为……师姐的仇未能报，我还不能死。因为我是仙霞宗少宗主，我得担起宗门重担。这世上，我还有好多好多留念的人和事。我太贪生怕死了。对不起、对不起……”
说到最后，张停云的语句断碎，整个人也崩溃了。他痛恨自己，于是那么无力与愧疚。
巫煌昌将他扶起、抱住，生硬地用手抹去他眼角的泪，“不怪你，不用说这些。”
张停云，只要我还活着一日，便会护你一日。若有人要想杀你，便先得杀我。
夜风寒凉，明月悬空。
张停云坐在春山阁屋顶，他轻声咳嗽了一声，巫煌昌便飞空闪至他身边，将手上的披氅披到他身上。今日巫煌昌换了身银白华衣，脸上的面具也换成了银色的。
巫煌昌摘下面具坐到张停云身侧，道：“你身上伤、”
“我没那么脆弱。”张停云回道，但却并未将肩上的大氅撇下，而是拢紧。
巫煌昌点头，唇角微勾，“你在想什么？”
“想……”张停云怔愣。
他想着很多人，想青云闭关如何了？想这时三长老在宗门里做什么？想师姐……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什么都不要想。”张停云侧头看向巫煌昌，很是无奈。
巫煌昌点头，指向自己的左眼，“我懂。这只眼睛没有被封印前，带给了我许多困扰。”
“看清所有虚假，迎来真相不好吗？”张停云问。
巫煌昌歪了歪头，“不好。”
“世上太多事都是虚假的，你看清这一切，只会让你明白，你生活在一个满是肮脏的泥沼中，并且无法挣脱。很多时候，为了生存，你得假装是一头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
张停云讶异地看着巫煌昌，“你说话竟还有几分哲理。”
巫煌昌撇嘴，“你心中对我的成见颇深，自然全看我的不好处。”
所幸……
“你这么讨厌虚假，我第一面就骗你，你岂不是厌恶我至极？你不会当时就想把我杀了吧？”想起当初自己的拙劣伎俩，张停云心里不免尴尬。
巫煌昌点头又摇头，“不过我见了你的模样，便想……应该、和你做朋友。”
这话自然是假，当初见张停云的第一面，巫煌昌便想着将他收藏起来。至于如何收藏，便不细讲了。
突然，巫煌昌站起身，拉住张停云的手，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
“你不是想什么也不想吗？我们现在就去一个什么也不用想的地方。”
*
“这是哪？”张停云看向四周的街道。
已是夜间，街市却依旧人群喧闹，人们四处游走，各色彩灯悬挂在大街小巷。
“过了雁南山脉便是羌地，这是他们的一座小城，名积夏。今日是他们的迎春日，大街小巷挂五彩灯，热闹至天明。”巫煌昌答。
“你带我来这干嘛？”
“玩啊。”
张停云本性是一个爱玩耍、好热闹的人，尽管这些日子他克制住自己、逼自己冷漠，但他心底依旧向往、喜爱这样的地方。
“喏，面具，戴上吧。”不知什么时候巫煌昌去买了面具。
张停云回过神，看着街上戴着面具的众人，接过戴上。
两人跟随着人群前行、又停留。
他们路过猜灯谜的摊位，张停云道：“我师兄最会这个了。”
巫煌昌问：“你师兄叫什么名字？”
“关山重，怎么了？”
巫煌昌：“我比他强。”
于是，巫煌昌连猜十个灯谜，猜得摊贩老板苦笑连连。最终，张停云叫停，巫煌昌才肯罢手。
顺着人流前行，来到吹拉弹唱的乐器演奏处，张停云站着欣赏，身旁巫煌昌问：“你喜欢？”
“怎么？你要演奏一曲？”张停云反问。
巫煌昌沉默一瞬，低语：“我不会。”
“你不会？”
“我有为我演奏这些的人，我为什么要学？”
巫煌昌道:“不过，要是你……”
他转头，张停云走了。
张停云走到表演烟花爆竹的摊贩处，他看得心动，便买了几个。
当然，是巫煌昌跟在后面付的钱。
两人走到河岸边一块人较少的寂静空地上，张停云点燃了烟花。
他低头欣赏手上的火花，慢悠悠道：“修仙还是无趣了些，看见火便只能想到杀人屠戮的火，而不是璀璨烟花。可惜，可惜。”
他抬头，看向对面巫煌昌手中的烟花，却也看见对面人全神贯注凝视他的眼神。
张停云抽了抽嘴角，喝道：“看我干嘛！”
巫煌昌道：“好看，就看。”
张停云哼了声，转身离开。
烟花烂漫，巫煌昌跟在张停云身后，问:“张停云，你真的很讨厌我吗？”
前面的人没回头，也没转身停下，只是举起手中烟花，轻声道:“还行吧。”
街道人声喧哗，外加四周鞭炮声齐响，张停云回答的声音很小，但巫煌昌还是捕捉到了。他转头盯着手中璀璨的烟花，面具下露出真心的笑颜。
既来到了河畔，便要放一盏荷灯。
张停云提着荷灯向河边走近，便听见对岸的几个少女道：“阿悔，你这盏灯是给你妹妹的吗？”
“嗯。”
“我也要放一盏给我爹，愿他在天上保佑我，让我未婚夫早日归来……”
张停云蹲下身，摘下面上的面具，将写着“阿萝”二字的荷灯放上水面。
放下荷灯，他抬头，只见对面的一少女怔怔地盯着自己，他连忙起身戴上面具朝对面施礼。
对面几个少女也站起身向他还礼。
“这位公子，我阿悔妹妹看上你了，可否过来一叙？”刚刚阿悔与张停云的对视叫她身边几人看在眼里，于是她们便大胆为阿悔喊道。
“若琪，你说什么呢！”喊话人身边的少女语调愠怒，拉着身边的人，转身便走。
插曲过后，张停云低头看河面灯火，只见自己的荷灯融于茫茫星火之中，顺着水流超远处飘去。
等巫煌昌提着酒赶来河边时，便看见张停云低头看着河面的荷灯，神色微伤。
“怎么了？”巫煌昌问。
张停云指向覆满河面的荷灯，“人世多愁，只要心中有牵挂、羁绊，长生也无解。”
巫煌昌点头：“世上得证大道之人本就是少数，多少人终会消逝在时间的河流之中。哪怕是统一中洲的女皇巫诀，也不过是时间里的一粒尘埃，成为了过去。何况，千年来，至今都未曾有证道飞升之人。”
“会有的，很快就会有的。”张停云接过酒瓶。
“谁？”
“云珸。他道心坚定、剑心明澈，天资绝世，他一定会证道飞升的。”张停云道。
说完，他都愣了一下，云珸这个名字，因为他不想刻意提起，所以被深埋在心底。如今再提，像是在说一个遥远的旧人。
“呵。”巫煌昌发出一声轻笑。
他猛灌了一口酒，偏头凝视张停云，讽刺道：“你就这么相信他？他杀过你，你却……”
张停云与巫煌昌对视，语调平淡，“事实如此。何况，他也算救了我。若非……算了。”
两人坐在地上喝酒，却都忽地沉默无声，谁也不理谁。最终，巫煌昌打破沉寂，问：“那你呢？”
“什么？”
“他证道飞升，那你呢？你不想吗？”
“我？”
张停云转身，举着酒瓶碰上巫煌昌的酒瓶，“我只要活在今朝、活过今朝。”
作者有话要说：我感觉我这章写得挺甜的
嘻嘻└｜゜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