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都仔细收拾妥当，又将祖先门的牌位一一摆好，谢翎不想惊动母亲，一人在前院中四处寻觅。只是他找了好大一会儿都没有找到香烛之类用作祭拜的物什。

想来是母亲同环儿忙于收拾宅院，还未顾得上采买，谢翎心中有了计较，便只能将郑重祭拜的心思压下，暂且作罢。

虽则忙了将近一个时辰，此时不过才及辰时二刻。

日头爬的不算高，斜斜顺着窗柩在青砖上铺就一层阴影分明的浅淡光影。院子空阔又寂静，谢翎挺直脊背站在祠堂正中，望着摆放的牌位，鼻息间尽是古朴宅院被光阴沁润过久后特有的潮湿气。

思索了一会，他转身去了院中，挑了一株最繁茂的海棠枝干，折了一支团簇繁茂的海棠花，双手捧着回到祠堂中，将其恭恭敬敬的供奉在了案桌上。

花香带着水汽侵入鼻息，谢翎脸色郑重，撩起衣袍向上方的三十几个牌位郑重稽首跪拜，“不肖子孙谢翎，今日跪拜列祖列宗，特向谢氏祖先叩首请罪。”

青砖坚硬，又带潮气，还未恢复周全的伤口圃一碰触，撕裂感立即清晰传来。谢翎脸色瞬间苍白，额角因忍耐而渗出大滴汗珠。

他却默默忍受，未将疼痛放在心上。

跟诏狱中的刑罚比起来，这点痛实在微不足道。更何况，清晰的痛楚若能叫他以后长了记性，晓得如何才能将自己从任人宰割的鱼肉变成“刀俎”，也算十分值得。

他六岁开始读书，无论严寒酷暑，从不曾懈怠半分。总角年纪，别的孩子或是在活泥巴玩闹，或是已经在家中帮工，只有他，拿着母亲辛苦攒下的银钱，一人跋涉到数十里外的学社求学。

也曾在数九寒天里冻得握不住笔，也曾因年幼被人慢待白眼，十二岁考入国子监以后，更是为求学入仕吃过数不清的苦。恢复祖上荣耀，重振谢氏门楣，一直撑着他坚持求学的信念。直至他继任五经博士之职步入官场，自以为总归都熬出来了。

却不想，如今因一段上不得台面的妄念，致使数年辛苦心血尽数浪费，以白身重归故里，就连祖宅都差点被宵小侵占，差点要不回来，反倒给祖先们丢脸。

谢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再次以头触地，第二次郑重扣头。

膝盖处伤口因用力过去而再次撕裂，在他重重叩首时已然漫出血珠。然而侵蚀意志的切肤之痛，哪里抵得上被人利用后再随手甩开的锥心之痛？

他在诏狱中发过誓，绝不于霍擎洲善罢甘休。他受过的苦，一定要让霍擎洲百倍的还回来！

谢翎稳了稳心绪，抬起头，第三次郑重叩首。

霍擎州是太子，如果要他先前落入那般境地，只有一种结局，便是，失去太子之位...

可是霍擎洲是陛下膝下唯一嫡子，一直深受宠爱。陛下继位以来一直信奉儒道，为培养这个嫡出太子，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绝不会因为三言两语的挑拨，就将霍擎洲废黜。

谢翎脸色紧绷，眸子里极快划过一抹骇人戾气。

筹谋废太子之事近乎谋逆。且以他现在的身份，无权无势，想做成更是难于登天。

但倘若空等三年，即使有陛下金口玉言在先，朝中的变化他也无法掌控。即便三年之后回到朝中后，他也不能继续坐上首辅职位。

所以即便知道自己异想天开，他也要从现在就开始筹谋。

霍擎州没有娶妻，自然没有妻族支撑。但他是元后所处，蒋皇后的母家后继有人，她的嫡亲弟弟镇国公蒋夔，战功赫赫，在北境军中独占军权，很受陛下信任。

所以即使陛下知道霍擎洲派人私自挪用河工银子，也不会在明面上揭破此事，更不会因此当众训斥霍擎洲。

霍擎洲脾性乖戾，行事作风粗野，全部心思都在北境战场上，自然不符合朝中一众儒臣对亓国继承者的期待。即便有蒋家在军中支撑，他在朝中依旧势单力薄。

先前有他在，他们二人的恩师-黄琮弼在朝的门生故吏们，还可看在恩师面子上支持霍擎洲一二。但他如今被贬，霍擎州行事又无顾忌，迟早会尽失文臣口碑。

陛下又不许霍擎洲在武事上功绩彪炳，他要坐稳太子之位，自然需要再朝中寻找新的拥趸。

谢翎深吸了口气，仔细回忆起朝中文官重臣的家世履历。

吏部尚书申邑淮，在他继任首辅之前最受陛下器重。吏部乃六部之首，申邑淮也是实打实的保皇派，除非陛下有命，否则他绝不会轻易投靠朝中任何一方。

他先前也曾亲自替霍擎洲拉拢过此人，然而申邑淮老辣圆滑，对他的示好一直未曾给过明确态度。

工部尚书崔秀之，在恩师故去后兼任几个月霍擎洲的师傅，因此得以加封太子太保，朝中诸臣都将他视作天然太子党，然而只有他和霍擎洲知道，此人精明强干野心勃勃，早已自成一派。

当然，他也一直都是首辅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户部尚书怀承安，门生众多，从前也有几分能跟崔秀之分庭抗礼的意思，但他脾性憨厚耿直，且但如今已然被贬黜，短时间内不可能再获重用，依照霍擎洲眼高于顶的性子，自然不可能在此时俯身折节拉拢他。

谢翎将几人在心底反复琢磨了几番，觉得最后继任首辅之位者，无外乎就是申邑淮和崔秀之二人。而申邑淮忠于陛下，只要霍擎洲一天是太子，他就绝不会与陛下的心思背道而驰，放弃霍擎洲去支持其他皇子。

那霍擎洲要费心拉拢的，也就只有崔秀之了。

既然想拉拢，他一定会尽力推举崔秀之成为新任首辅。

谢翎越想心底越是焦灼。

要把霍擎洲拉下太子之外，他就必须先把霍擎洲的势力一一剪除。蒋家势大，更远在千里之外，他无法掌控关于他们的任何一点信息。

崔家如今倒是都在京中，他却只能靠猜测，靠胡乱臆想该从哪件事情下手，才能纵容崔家门生或是亲族旁系犯下难以挽回的大错，以此来打击霍擎洲。

谢翎咬紧牙关，苍白的脸色压不住眼底的凶狠。

他远离朝局实在太久了。

如今最紧要的第一要事，是他需要有确切的消息来源，以便随时掌握户部突然多出了二十万两银子之后，京中究竟是何种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