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射在病床上,给躺在上面的少女笼罩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女孩就是在这时候醒来的。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上方雪白的天花板。
她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很长的,很美妙的梦。
梦境里有一望无际的碧蓝色的海面,有层层叠叠青翠的山峦,有不绝如缕的袅袅炊烟,还有……
还有……
还有什么呢?
她有些怔愣,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影子,像是隔着一层雾,她无法看清,却窥得一双像海一样的蔚蓝色的眼眸。
压下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思绪,她淡淡地环顾着四周。
她应当是被人救下来了。
整洁的房间,浅色的窗纱,暖洋洋的阳光,生机勃勃的多肉,
……坐在窗台上的人?
少女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生出什么幻觉,落地窗的窗台上确确实实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角度。
好像只要轻轻一碰,他就会掉下去。
大约是听到少女起身时的响动,他转过身来,声音慵懒散漫,带着些许笑意。
“呦,你终于醒了吗?”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材羸弱,有着深棕色的微卷的短发和鸢色的眼眸。不知道是因为受伤还是什么,他的脸上斜斜地缠绕了两圈绷带,正巧挡住了右眼,配上他苍白的脸色与纤细的身形,看上去没有任何攻击力。
但少女并没有放松警惕。
大抵是因为他的笑声虚假,不似出于本意;大抵是因为他的眼睛深处冰冷空洞,隐藏着足以冻人的寒凉。
她总觉得这个少年很是危险。
像是平静海面下矗立着的深不见底的深渊。
只是一眼,她就明白,他们之间有什么是不同的。
她讨厌这个少年!
走廊上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少年轻轻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落地窗的玻璃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高空处吹来了温润寒凉的风,吹散了少年棕黑色发丝。
少年眉眼中都漾着笑意,像是一个顽皮的孩童,衬得周围的风也温柔起来。
“吱呀”,伴随着房间里的门被缓缓推开的声音,一身白大褂的医生将将出现,就见到少年自窗台上一跃而下,像是断了翅的鸟,自空中坠落。
听到响动想来看看情况的森鸥外:……
刚刚醒来还一脸茫然的少女:……
“太宰君~”,森鸥外瞳孔震惊,连忙跑到窗台上向下看去。
太宰治一动不动地瘫倒在地上,像是一条死去的沙丁鱼。
——————
事实证明,不作死就不会死。
作天作地的太宰治也迎来了他该有的结局——小腿骨折,虽然也不算严重,但至少在骨头长好之前应该是不能随意走动了。
小小的房间内喜提病床+1。
即使如此,少年依旧没有安分下来,他用手戳了戳隔壁病床的人,“好无聊啊,我们来说点什么吧。”
“哦,”女孩冷淡地回复了一声,继而想到了什么,略微不自然地说道:“森医生说是您救了我,把我带到诊所。”
“是哟~,”太宰治拉长了尾调,语气略微上扬,“所以你准备怎么报答我?”
“报答?”女孩重复着这两个字,心里却没有任何惊讶。
天底下向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是她还在贫民窟时就知晓的道理。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女孩这样说道。
是了,她本就一无所有,也终将一无所有。
就连生命都是靠眼前之人一时间的施舍得以维持的。
她也无法说出类似于“虽然现在我可能做不到,但是将来我一定会报答你”这样的话语。
什么是未来呢?
未来虚无缥缈,没有定论。谁也不知道她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
在她看来,如果做不到百分百确定,就不应该随便许下承诺,否则不过是镜花水月,徒增欢喜罢了。
见少女沉默,太宰治反而高兴起来了。至少这次不像虚假,是切切实实存在着的。
“有哦”,少年的语气轻飘飘的。
“什么?”她疑惑。
太宰治眨了眨眼:“我的爱好是自杀哦,如果想要报答我的话,要不要考虑成为我的殉情对象?”
“若你死去的话,就恰好也算还了我给你的命,但若是你一个人活下来了,”太宰治是以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但声音冷冷的,像是淬了冰,所以倒更像是真心话“那不是更好吗?”他说。
“你的救命恩人已经死了,你也不需要报答了。”
“你从此就可以心安理得,毫无负担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更何况,死亡本就是我所期望的。你也可以当成已经完成了我的愿望。”
又来了,那种感觉,少女心里想到。
那种冰冷的,粘稠的恶意快要溢出来了啊!
……
少女的眼神清凌凌的,像是一汪干净的清泉,足以洗净世间所有的黑暗。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太宰治,好像要看到他的心灵深处,将他虚假的面皮扒下来,露出血淋淋的内里。
但只是一瞬,她又移开了视线。
她对探究别人的秘密没有兴趣。
“抱歉。”她说,“只有这一条我不能答应你。”
“我可以是因病而死,可以是被杀而死,可以是终老而死,但绝对不可以是因为自杀而死。”
“我讨厌自杀,因为求生是我的本能。”对她尤是,对贫民窟尤是。朝不保夕的生活让她和他们的内心一片荒芜,满心满意都只想着活下去。
“本能?”太宰治声音带着迷茫。
“是的。”她肯定道。
“也许在有些人的眼中,我们明明是寄生虫,却妄想着脱离自己的身份好好活下去,那拼命挣扎着求生的样子,大概就像是舞台上的小丑一样滑稽可笑。”
“也许在有些人的眼中,我们的生命毫无意义,就像是蝼蚁一样轻而易举地可以被杀死,被抛弃,被控制,然后被时间遗忘。”
“我知生命如露水般短暂脆弱,唯有死亡才是终点,才是唯一的归宿。但在终焉时刻到来之前,我依旧想好好活着,作为一个真真正正的人而活着。”
……
少女不知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是有光的。
但这一切都被旁边的少年看到了。
太宰治将自己的双手按在胸口处,眼眸不自觉地微微睁大。
他所看到的……
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啊!
太宰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毫无疑问是个敏锐的人。因为过于敏锐,普通人在他的眼中就如同是显微镜下的草履虫一般无所遁形。他可以轻易地看出每一个人的想法,没有人能向他隐瞒任何事情,也从来没有人能够理解他。
他见过最深沉的黑暗,最深重的罪孽,也见过短暂而又灿烂的光辉,不过是蜉蝣一瞬,朝生暮死。
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强烈的,灿烂的,能够灼烧一切的光芒。
太宰治顿时像是受了惊的猫儿一样,明明身上的猫毛已经炸开,理智告诉他前方很是危险,但猫咪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却促使他不断地靠近,如同引火的飞蛾一般,被灿烂到极致的光辉所吸引,想要沉溺其中。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着神明吗?太宰治原本是不信的。就算真的存在,神明也不可能偏爱他。
孤独就像是永远无法摆脱的阴影一样如影随形,太宰治只能让灵魂堕入黑暗的地狱,在无法挣脱的沼泽中苦苦挣扎。
然后,突然有一天,毫无预兆的、无比灿烂的光辉以一种毅然决然的态度降临了,难以言喻的喜悦在他的脑海中沸腾,他仿佛见到了自天上垂下的摇摇欲坠的蜘蛛丝,支撑着他越过沼泽,重新赋予他生的希望。
原来,我这样的,枯萎而又腐朽的灵魂还没有被抛弃。
……
“……”,太宰治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开始下意识地想要退缩。
“不必如此。”女孩儿像是看到了他的躲闪,倏忽笑了,像是春日里的花,于山野烂漫处迎着光绽放。
“这只是我的想法罢了。”
“我并不是想要告诉你生命有多重要,也不会干涉你想要死亡的权利。”
“试图让别人接受自己的观点,或者说否定别人一直以来的信念,无所谓对错,这本身就是一种相当傲慢的行为。”
“所以,我们还可以是朋友,不是吗?”
“哦呀,”太宰治吃惊,气鼓鼓地说到,“用朋友来抵消救命恩情什么的,那我也太吃亏了吧。”
啊,这——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少年少女的身上。
他们背对背躺在各自的病床上,一切显得静谧而又美好。
“我还是不能理解你。”
“……我也是。”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何必执着着去理解呢。
人本就是孤独的。
孤独地生,孤独地死,孤独地前行在名为信念的道路上。
人都是利己性的生物,没有人会一直陪伴着你。
父母会先一步离你而去,朋友也会与你背道而驰。
但即使仅有一段时间结伴而行,也足够算得上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