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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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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人们在分食着肉干。

他们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所带的干粮早已吃完,只能摘一些野果充饥,可是,在这雪窖冰天中,连野果的出现,都算是神迹。

纥骨氏以游牧为生,将祭祀过的牛羊宰杀,烘制成肉干,吃起来又干又硬,好在方便保存与携带。

他们毫不吝啬地拿出食物,分给饥肠辘辘的僧人们,丝毫不知,自己给他们带来了多大的难题。

苍云等人,疑惑、震惊、又饶有趣味地观望着僧人们的举动。

一开始,僧人们断然拒绝肉干,想要去找野果。但是,雪越下越大,寸步难行,他们只能留在营地。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逐渐连话都说不出了,虚弱地瘫在地上,瞟着纥骨氏的肉干,偷偷咽着口水。

法爱环视了一圈僧人们的状态,艰难地开口说道,所谓三净肉,乃眼不见杀、耳不闻杀、不为己所杀。眼前这些肉干,符合这三个条件,修佛之人也是可以食用的。如今,他们已山穷水尽,倘若饿死在这里,断送了护卫佛法之路,才是佛门弟子真正的罪业。

听了法爱的言说,僧人们终于拿起肉干。

他们面露难色,无从下口,但肉干的味道击垮了他们最后一道防线,浅尝了一小口后,僧人们便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在人群的边缘,竺一禅盘腿坐于雪地之上,紧闭双目,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佛经。

“他们都吃了,你呢?”

竺一禅睁开眼,看见苍云正蹲在自己面前。

游牧民族特有的深色皮肤,散发着浓郁的生命力。和其他人不同的是,苍云面庞圆润,好似一轮皎洁的满月,这使她多了几分端庄与通透。

她认真地望着自己,她微微下垂的眼角,让竺一禅想起了那种佛像特有的,带有悲悯的审视。

竺一禅无言地接过肉干,就像接过一块烙红的铁块。

营地中一片寂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声音,和细碎的咀嚼声。

竺一禅站起身,捧着肉干走开了。

他绕过篝火,来到了比丘尼的帐篷外,小心翼翼地将肉干放在比丘尼身边。

“吃、吃点东西吧。”竺一禅垂下眼睛,低声说道,“注意身子,毕竟……”

帐篷微微地动了动,比丘尼翻过身,从毛毡上坐了起来。

她望了望肉干,又望了望竺一禅,愣了会儿后,比丘尼竟然笑了,似乎在嘲讽自己。

苍云目睹了这一切,不解其意。

竺一回到苍云身边,严肃地对她说道:“苍云施主,感谢你们给的食物,有什么可以让我们帮忙的吗?你尽管吩咐。”

“不必了吧。”

“若是不能做些什么,贫僧实在心中难安。”竺一禅坚持道。

“那……”苍云想了想后说道,“你帮我把那边的柴砍了吧。”

竺一禅看着一堆木柴,有点手足无措,但他依然走了过去,擦了擦手,笨拙地拎起一把斧头。

斧头的重量导致他踉跄了一下,他努力站住脚,深深吸一口气,举起斧头,用尽全力劈砍了下去。

斧尖插进木头的表面,便纹丝不动了。

竺一禅将脚踩在木头上,费了老大劲才将斧头拔了出来。他又试了几次,不是没砍中,就是劈不开。

彩香叹了一口气,凑到苍云耳边,悄悄问道:“姐,你喜欢他什么?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白长那么大个子。”

苍云投来了疑惑的眼神,仿佛觉得这个问题明知故问。

“喜欢他长得好看。”苍云似笑非笑,“不然还能为什么?我才认识他多久?又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

说罢,她来到精疲力尽的竺一禅身旁,挥挥手,示意他站远一点。

苍云撸起袖子,轻巧地拿起斧头,双脚牢牢地扒住地面,将斧头举过头顶,用腰部带动整个上半身,干脆利落地劈了下去。

粗壮的圆木立刻被劈成了两半,苍云又拿了几根完整的圆木,将其劈碎。

“苍云施主,很会砍柴。”竺一禅望着苍云结实的小臂,气喘吁吁地说道。

“砍多了,就熟练了。”苍云漫不经心地说道,“营地里所有的柴,都包在我身上。”

“都是你?”竺一禅疑惑道,“为什么都让你做?男人们呢?”

“我喜欢砍柴,砍柴让我心静。”苍云又劈了几个,“谁喜欢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为什么要分什么男女?”

“可是一般的女子,不像苍云施主,拥有这么大力气。”竺一禅呆呆地说道。

“怎么会呢?女子和男子没有什么区别啊,而且,雌兽要保护幼崽,女子要保护孩子,有的时候,我们比他们更凶猛一点呢。”

砍完了柴,她直起腰,对彩香说道:“木柴不多了,再找不到新的,这点木柴迟早要耗完,你去和其他人说一声吧。”

“要不我去找吧?”竺一禅扶着膝盖,虚弱无力地说道。

苍云打量了他一眼,露出了明朗的笑容:“我们自己都找不到木柴了,何况你呢?坐下歇歇吧。”

竺一禅本来就饥肠辘辘,又做了些体力活,觉得眼冒金星,摇晃了几下后,他重重地坐到了地上。

法爱等人闻声赶来,试图劝服竺一禅吃点肉干。竺一禅始终拒绝,即没有说原因,也没有指责其他僧人的妥协。

苍云一直在旁边看着,表情凝重。

竺一禅又喝了点热牛奶,疲惫地闭上眼睛,保存体力。他的肠胃在痛苦地嘶叫,连呼吸都沉重起来。

他也不知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饿晕过去,随着营地一阵骚乱,他睁开双眼,发现天色已暗,漫天的大雪,遮盖住了大部分的视野。

“祖母,姐姐又不见了!”彩香哭丧着脸喊道。

“她又被召唤了吗?”曼多舅舅着急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没看到她是怎么离开的。”彩香拍着脑袋,十分后悔的样子。

这时,老祖母颤颤巍巍地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母亲,您看这可怎么办,苍云被神召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可她……”曼多焦虑地说道。

“是啊,祖母,要是之前就罢了,反正她醒来后,自己会回来的。可是现在雪这么大,她要是睡在哪了,雪把她埋了,那会冻死的啊!”彩香在营地里来回踱步,越想越害怕。

祖母抬起手,感受着落在掌心的雪,沉默了一会儿后,她用沙哑的声音呼唤道:“阿月那,随着神灵的方向,把苍云带回来。”

篝火旁的阿月那站起身,抖了抖皮毛,它那双湛蓝的双眼,透着锋锐的光。

僧人们下意识地离远了点。

阿月那向着夜空,引吭长啸了一声,然后往雪中奔去了。

竺一禅虚弱地撑坐起来,询问道:“苍云施主是有危险了吗?”

“当然了,这么大的雪,你没看到吗?”彩香不耐烦地说道。

老祖母轻轻地制止了彩香,告诉她,不要这么对待客人。

竺一禅急忙说没事,自己不介意,然后试探地问道:“苍云施主是自己离开的,还是被什么……带走的?”

彩香撇了撇嘴,没有回答。

竺一禅又说道:“我遇到苍云施主的时候,她也是不记得自己怎么出现在那里的。她还和我说过,她记忆里有大片的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是谁,这和苍云施主的失踪,有关系吗?”

“姐姐和你说了这么多吗?”彩香挑眉,望了望竺一禅,又看了法爱一眼,好像在寻找他俩的区别。

竺一禅诚恳地点点头,表示如果苍云有麻烦的话,自己会竭尽全力帮忙。

彩香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道:“我祖母,是一位萨满。不是任何人都能成为萨满的,只有受到神灵召唤的人,才能获得萨满才能,与神灵沟通。受到神召的人,会出现幻觉,精神恍惚,有的时候会突然失踪,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就像我姐姐一样。”

“那……”竺一禅瞪大了双眼,“苍云施主,也是位萨满吗?”

“还不是,准确来说,她应该是我们氏族下一任萨满。”彩香沉重地说道,“但是她不愿意。”

“不愿意?为什么?”竺一禅脱口而出地问道。

“不知道,姐姐没有说过。”

竺一禅心情复杂。

一方面,苍云的情况让他不解,也让他担忧。另一方面,自己一心向佛,以弘扬佛法为己任。在中原,连正统的儒家思想,都与佛教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大魏皇帝灭佛,也是受了尊儒的汉臣大夫的影响。

而纥骨氏,这种信奉着陌生神灵的原始部族,不知会与自己产生怎样剧烈的分歧,说不定会再次引来血光之灾。

他和法爱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下眼神,望着铺天卷地的大雪,两人陷入了沉思。

老祖母派了阿月那去找苍云后,纥骨氏的人安心了不少,僧人们进了食,也逐渐开始恢复体力,只有竺一禅,在漫长的黑夜中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竺一禅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拉扯了几下。

他费力地睁开眼,发现阿月那趴在自己面前,张着嘴,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向外喷着热气。

竺一禅猛然坐起,向后靠去。

“阿月那,别吓他。”苍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去告诉祖母,我回来了。”

一想到苍云身上,背负着那不知来自何方神灵的召唤,竺一禅顿时心生恐惧,不由地和她保持距离,警觉地看着她。

不过,苍云并没有察觉到竺一禅的异常,她蹲下身,将拢在怀中的衣摆抖开,兴奋地展示着:“你看,蘑菇耶。”

竺一禅望着一颗颗白色的、圆圆的蘑菇,愣住了。

苍云见他没有反应,连忙拿起一颗蘑菇解释道:“这种颜色的蘑菇,没有毒的,真的,你别怕。”

竺一禅注意到,她的手指红肿不堪,上面还有不少划痕,但苍云丝毫不在意,满脸的得意洋洋。她的头发和肩膀上,落了不少雪,几乎盖住了苍云原本的颜色。

“姐姐,你回来了?”彩香激动地扑了上来。

得知苍云只是出去找野菜后,纥骨氏的人反而松了口气,也没有责备她擅自出行,还夸赞起她能在这种天气找到蘑菇。

苍云简单地用手擦了擦蘑菇,就扔进了一个小铁锅里,然后又哗哗哗地往里面倒了牛奶。

法爱欲言又止。

法爱知道,竺一禅厌恶一切异味和肮脏,是一个极度爱干净的人。他从不让别人进他的禅房,日常中,由于他频繁地洗手清洁,掌心的纹路都变浅了许多。

不过,此刻的竺一禅似乎没有什么反应,法爱也就闭口不谈了。

纥骨氏望着认真搅动锅子的苍云,又偷偷来瞧竺一禅。

他们交头接耳,掩口而笑,让竺一禅非常不自在。

不一会儿,苍云端着一个木碗,来到竺一禅面前,小心翼翼地把碗中的汤吹凉。热气从碗中腾了上来,弥散在两人之间,香甜又朦胧。

竺一禅感到莫名的慌张,他含糊不清地道着谢,接过木碗一看,牛乳已经熬制得非常浓稠了,蘑菇的颜色微微变深,汤的表面还漂浮着几颗黑色的泥土。

竺一禅端起碗,浅尝了一口。牛乳的醇甜,荡漾着缕缕膻味; 蘑菇的鲜香,夹杂着泥土的腥味,种种复杂又浓烈的味道,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好喝吗?”苍云忐忑又期待地问道。

“挺特别的。”竺一禅立刻喝了第二口,“贫僧从未品尝过这种味道。”

“真的吗?那你多喝点。”苍云挪动到竺一禅身侧,继续帮他吹凉碗中的汤。

也许是过于饥饿的缘故,竺一禅很快地习惯了这个味道。

他的肠胃渴望着更多的食物,他不在意烫,大口大口喝着汤,汁水都滴到了衣服上,他也暂时顾不得了。

苍云的心情似乎很好,看着大快朵颐的竺一禅,露出了满足又自豪的神情。

突然间,她光亮的双眼闪现过一丝狡黠。

她眨巴眨巴眼睛,小声问道:“你要吃饱了,什么时候和我私奔?”

竺一禅正为自己狼狈的吃相感到羞耻,苍云的话,就像一只戏虐的小爪子,悄咪咪地在自己的边界感附近挑衅。

竺一禅顿时有点儿恼火,他立刻放下了碗,严肃地说道:“那我不吃了。”

“哎呀,我只是说说笑,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正经。”苍云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你吃你的,我不说了啦。”

她一脸的无辜与诚恳,让竺一禅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喜欢戏弄他者的坏人。

竺一禅还没有饱腹,更不想浪费苍云冒险找来的食物,只能又捧起碗,继续喝着那碗怪诞的汤。

等他把眼睛从碗中抬起来,发现苍云趴在自己身侧,已经睡着了。

竺一禅松了一口气。

此时的苍云,用手掂着头,双眼紧闭,安静了许多,竺一禅这才敢光明正大地端详她的脸。

竺一禅直观地感受到,她确实无比美丽。她拥有着竺一禅见过的,最好看的鼻子,精致流畅,好似一颗顺着竹叶滑落的水滴。

可是,即便睡着了,她也拧着眉头,呼吸急促,看上去很痛苦,不似清醒时,那么的率性妄为。

没有了日光的照射,她的头发褪去了张扬的红,化作成了沉稳柔和的棕,看上去就像一杯醇厚的浓茶。

竺一禅目不转睛地望着苍云,直到彩香走了过来,他才端着碗,移至别处。

苍云睡了好久好久,身边的人来来往往,雪下了停、停了下,她都没有醒。

竺一禅从一开始的舒缓,逐渐转为担忧。

在一个混沌的黎明,苍云突然坐了起来,吓了周围人一跳。

她蓬松的头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疲惫的面庞。她睁着眼睛,眨都不眨,似乎还游离在天际之外。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她轻启双唇,声音沙哑地说道:“今天,会有人来偷我们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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