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的厨子是从江城带来的,也只有余莉娜,能从她爸爸的手里横刀夺爱。
曲疏月一到餐厅,就使劲儿耸鼻子,走到桌边:“好久没吃过红烧鮰鱼了。”
初中时养在外婆家,她那个赌鬼外公虽没什么本事,但烧得一手好菜。
外公贪杯三两,总喜欢在傍晚的时候,自己做上两道爱吃的,袖口擦着油亮的桌边,自斟自饮。
碰上外孙女放学,也招呼她一起坐下来吃,就着弄堂口些微灰白的月光,风里飘来苏州河的一丝潮味,那香气氤氲缭绕,真是顶难忘的。
可惜,疏月还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外公就去世了,没能等到她再回一趟江城。
阿姨端上一道白灼菜心:“是莉娜特别吩咐的,说曲小姐啊,最喜欢吃烧鮰鱼了。”
曲疏月点点头:“确实喜欢。”
余莉娜去地窖里取了两瓶酒,2006年的LaTache,名酒拍卖会上的常驻嘉宾。
“嘣”的一声,余莉娜拔了酒塞,把酒倒入醒发器中。
曲疏月笑了下:“今儿什么日子啊?搞这么隆重。”
余莉娜说:“这不是你第一次上门吗?我得表示一下。”
她一边倒酒,一边对曲疏月讲:“我一到家啊,我妈就拉着我看,说没想到我竟然还白了胖了,一问才知道,合着她以为我在京城捡破烂呢。我说有我们家月月在,怎么样也不会沦落到这地步啊,他们真是爱瞎操心。”
曲疏月笑着捋了裙摆,坐下来:“就算要捡也是我去捡啊,你哪儿知道什么能卖钱。”
余莉娜也笑:“余董事长就发话了,说你得好好谢谢人家,不能黑不提白不提的,就这么囫囵遮过去了。做人不好这样的。”
曲疏月点点头:“行,那我就喝你两瓶好酒,再跟叔叔说你谢过了。”
这顿晚饭她们吃得很尽兴,好像打从毕业以后,就没有再这么踏实坐下来,安生吃上一顿饭。
前段日子住在曲疏月那儿时,不是她有事,就是余莉娜心情不好,总没机会。
她们聊初中同学,余莉娜说:“附中那帮男生还总提你呢,说高中以后就没再见过了。”
曲疏月两根手指夹着杯托,晃了晃酒:“是啊,我都多久没有回去过了。”
上一次去,还是刚参加工作那年,去出差。
她去弄堂里转了转,外公外婆都不在人世了,他们住过的那一套房子,也已被单位收了回去。
沿途逛了一圈,从前的那些老街坊,早不知搬哪儿去了。
“哎,今天不是周五吗?”余莉娜多喝了几杯,扶着酒瓶歪在桌上,“陈涣之怎么不在家啊?”
曲疏月也半眯醉眼:“可能应酬去了吧。”
余莉娜实事求是的说:“你们俩最近处得怎么样?上次在你家,他那人看起来蛮贤惠的。”
对面的人撑着头,哼的一声笑起来:“不知道他是种什么感觉,我反正是快受不了了,像被搁在炉子上小火慢煎。”
余莉娜听见这句话,半边身子凑了过来,贼兮兮的问:“哪一种受不了?”
“把你脑子里那些画面掐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看曲疏月这么义正辞严的,余莉娜顿时就觉得没劲:“嗨,那就算了。不是淫/秽色情的内容,麻烦你就不要传播了。”
“......”
酒后话多,曲疏月说起她后妈的事:“她那个人,你晓得的呀,爱占点小便宜,喜欢拉关系走后门,我都不意外。平时她怎么想尽办法刮我油水,不涉及原则问题,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是!她居然把主意打到陈涣之身上去了,害我抬不起头。”
“不是我说你啊,月月。”
“什么?”
余莉娜用筷子敲了敲她额头:“你就那么在意你这颗头?知道为什么高中三年,您虽然占了天时地利,但愣是没拿下陈涣之吗?”
曲疏月的上下颌开合着:“那你说,是为什么?”
“你这张脸,看着多弱不禁风的,和你这个性子,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啊。论手腕实力,你就是比不上他啊,怎么了吗?”余莉娜恨铁不成钢的,又狠狠喝了一大口酒,“你们已经结婚了,不就应该共同处理这些事嘛,有必要分那么清楚?不管什么事,你就和人家商量着来,哪怕有对策,咱装也要装着问一句,老公,这事儿怎么办才好呢。”
曲疏月像听天书似的,似懂非懂。她的喉咙吞咽着:“你说的话,和陈涣之那天说的,有点像。”
“他说什么?”
曲疏月幽幽叹出一句:“他说很多事,我完全可以丢给他,让他担起来。”
余莉娜点头,感觉这是个不错的开端,然后问:“你是怎么说的呢?”
但下一秒,曲疏月的回答,浇了她一盆冷水。她说:“我说不需要。”
“......真的是好险。”
“哪儿险了?”
“差一点就被你谈上恋爱了。”
“......”
余莉娜气恼的抓了抓头发,这个无可救药的女人哪。
就算月老的红线是钢丝做的,也能被曲疏月用老虎钳绞断。
出于姐妹道义,她接着分析说:“依我看,陈涣之对你不可能没有一点意思的,你也不要畏首畏尾,做人嘛,胆子放大一点好了呀,面子才值几个钱。”
曲疏月听见这俩字儿就摆手:“你搞错了,他根本就是出于家庭责任,做任务一样的。”
余莉娜点到即止的:“好好好,我也不再传道授业了,慢慢领悟吧,讲多了你也接受不了。”
夜里起了风,院落南面的花枝吹送一阵清香,天边是澄澄溶月。
她们结束了晚餐,各自端了一杯酒,互相搀扶着,左脚绊右脚的,跌撞撞的走到泳池边。
摸着沙发坐下时,曲疏月像走完长征似的,伴靠在椅背上动不了了。
她本来就心乱,莉娜这一通旁观者清的分析,搅得曲疏月更加头昏脑涨。
余导师的话只说对了一半,人的确不是任何时候,都需要那么在乎面子的。
但她在陈涣之面前有什么面子?有也只不过是倒立行走的自卑,撑得多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余莉娜也回头看看,醉醺醺的:“这路真长,我家真大。”
阿姨担心她们俩有事,一直在后边小心跟着。
她闻言回过头,看了邻近泳池的全玻璃餐厅,计算着拢共不到两百米的路,心道真是蛮长的。
曲疏月跟着举了下杯:“敬你爸妈置下的房产!”
余莉娜闭着眼睛喊,酒杯高举过头顶:“敬余董和余夫人!”
一旁的阿姨:“......”
这真是喝多了。
胡峰是九点多的时候回来的。
他手里晃着车钥匙,见余莉娜东倒西歪的坐着,夜色下,也看不清她一副醉态。
胡峰走过来就求表扬:“我把您的车开去洗了啊,看看咱这份自觉,你家司机也不过如此了吧。”
余莉娜歪在曲疏月肩上,脑子里只剩个喝酒了,又是一杯:“敬我们家司机!”
曲疏月作势要吐,抚着胸口:“不能再敬了,喝不下了。”
胡峰见她这样,不大敢信,忙抬头望望天:“不是,月亮打南边出来了吧,连曲疏月都喝这么多?”
阿姨冲他点了点头:“我去了四趟酒窖了。”
胡峰:“......您受累了。麻烦看好一下疏月。”
说完,他就从曲疏月的身上,把余莉娜给拨了下来,抱起她。
余莉娜凭借最后一点意识,挣了两下:“你干嘛!我还没有喝完酒呢。”
胡峰低着头,闻着她呼吸间的花果酒香,哑着声调呵斥她:“都醉成这个样子了,还要喝。”
她捶了他两下胸口,气愤道:“我要喝,你凭什么管我!”
胡峰抱着她,步履沉稳的,往楼上卧室走:“你想做什么我都不管,也不敢管,但你别拿身体开玩笑。”
余莉娜瞪大眸子,眼神稍许迷离的看他:“那么关心我的身体,你喜欢我哦?”
他的脚步顿住,一双眼睛在她面上来回逡巡,余莉娜喝了不少,连上挑的眼梢处都包藏春意。
胡峰看得久了,头不自觉的往下靠过去,却碰上一只温热的手掌。
余莉娜伸手挡了他一下:“干嘛!想不明不白的占便宜,你做梦。”
他竟然笑起来:“你还要怎么明白?我......”
“别说!等我清醒的时候再说,我想记下来。”余莉娜忙要制止。
胡峰无可奈何的笑:“记什么,我可什么都还没说。”
余莉娜气得拧他:“没说是吧!你放我下来,谁要你抱我啦?”
他泄了半边的力气,故意吓她:“我现在松手,你得摔成残疾人。”
小姑娘胆子小,果真就被吓住了,伸手抱紧了他。但莉娜嘴上还是不服输:“那我抱着你滚下去,大不了做一对残疾人。”
“笑死。谁跟你是一对。”
“哼!”
胡峰把她放在卧室床上,给她倒来一杯水:“等着,我去煮醒酒汤,别乱动。”
余莉娜乖乖躺着,十分顺从的:“哦。”
他虚掩上门,边往下走时,边给陈涣之去电话。
第一通被挂了。胡峰猜,大概那边有要紧事。通常情况下,陈涣之不会不接。
他改发微信,把情况如实告知:「你老婆醉得不省人事了,在她闺蜜家里。」
胡峰收起手机,还没有走到厨房,掌心里就狂震起来。
他看着来电显示,嘴角比AK都难压,接起来,张开嘴就是:“我说哥们儿,就那么在乎曲疏月啊。”
那头的陈涣之,今晚和李牧野,还有集团几位领导一起,接待从宁市来的投资方。
酒桌上他不方便接电话,但胡峰的消息一跳出来,他就借故离了席。
陈涣之站在走廊上,一只手掌着手机贴在耳边,另一只手搭在胯上。
他说:“少废话!曲疏月现在怎么样,有没有事?”
胡峰故意挑他一枪:“她在我眼皮子底下呢,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喝多点酒嘛,至于的吗你?”
这真是兄弟再好不如妻啊。
想当年他喝大了,躺在医院的急诊室输液时,陈涣之慢腾腾的赶来不说,食指往他鼻下一横,来了句:“这不是还有口气吗?”
到了他媳妇儿这里,就急成这副德行了。
陈涣之懒得纠正他这个“不过”,用的有多草菅人命,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厉声吩咐:“总之你把人给我看好了,我马上去接她。”
陈涣之收起手机,回到雅间内,跟董事长打招呼:“不好意思,我太太身体有点不舒服,我得赶紧回去一趟。”
齐董深知他底细,并不敢多劝阻:“那是得回去看看。”
陈涣之抬手,将二钱杯里的一口酒喝尽了,轻放在桌上:“各位慢喝,我先失礼了。”
他走后,宁市的资方大佬才抛出疑问:“齐董,您对下属够客气的。”
齐董摇摇头:“他可不是一般员工,他姓陈。”
大佬的秘书也是刚听说其中奥义,凑到耳边嘀咕了一句:“您一直约见不上的陈绍任,是他父亲。”
他尴尬笑了笑,自罚一杯:“难怪。”
暨叔按照陈涣之手机里的导航,一路把车开到了余莉娜家门口。
车刚停稳,陈涣之就迈腿下去:“稍等我一下。”
他进客厅时,阿姨正在喂曲疏月醒酒茶,还没见人影,就听见闹哄哄的吵嚷声。
她眼睛都没睁开,只是闻见药材混合的味道,就撅起嘴不肯喝。
曲疏月捏着自己的鼻子:“什么毒药,好难闻。”
阿姨在一边哄她:“曲小姐,这是解酒的汤呀,你喝下去,头就没那么疼了。阿姨不会骗你的。”
好话说尽,她还是固执的摇头:“我不喝。”
阿姨还要再劝,斜里伸出一只手,端过她的汤盏。
陈涣之接过手来:“我来吧,您去歇会儿。”
阿姨没见过他,缓慢而迷茫的目光,望向胡峰。
胡峰插着兜,站在沙发后面喝了口茶:“没事,他是曲疏月的亲老公。”
阿姨说:“那我去收拾厨房了,曲小姐就交给你。”
陈涣之点头:“辛苦。给您添麻烦了。”
他先放下了醒酒汤,慢慢坐到曲疏月的旁边,把她歪倒的身子扶正了。
她两颊是深重的胭脂粉,错落着雪白的肤色,像朵浸透了红霞的晚云。
曲疏月极吃力的,掀起宽而深的眼皮看他,忽而笑了一下:“你来了?”
她从来都是以从容模样示人,鲜少做这副天真娇媚的样子。
哪怕是高中的时候,曲疏月因身世之故,也比一般的女孩子,失却了几分活泼气。
陈涣之还是第一次看她这样。
一时间,裹蔽在身体里的心脏,像被什么利器隐隐约约的射中,跳动的频率逐渐失控。
陈涣之微收了下巴,眼神躲闪着:“我来接你。”
他的手托稳了曲疏月的腰,又不敢完全贴上去,太过潮热的掌心怕烫着她。
刚喝了酒的人,热气还没散出来,身上本来就燥。
曲疏月往他这里靠了靠,微仰着脸:“那你怎么才来呀?”
陈涣之下意识的解释,言辞之间,平时的冷静克制,已不剩几分了。
他说:“宁市的资方来考察,我本来在陪客,是胡峰说......”
谁知曲疏月根本不想听这些。
她急匆匆打断,摇着头:“我是说,陈涣之,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