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之中,高阶之上,付菡看起来似乎在出神发呆。
鹤离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他就是那个样子,付菡低着头不知道在看着哪一处,思绪仿佛已经飘到了很遥远的地方。
“尊上。”
鹤离微微躬身,低头,看到了松英残缺不全的尸体。那个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女子,终究是化成了一滩血肉。
也就是想到这个的时候,鹤离发现付菡的衣摆沾了一点点殷红的血迹,再回想起之前付菡的目光所及之处,或许他就是在看这个?
付菡在将目光投向他时,鹤离才抬头注视着付菡,顺势抓紧时间道明了来意。
“她的裙下之臣已经被属下一网打尽,属下确保这次绝对没有遗漏。那其中有一些魔族愿意为我们所用,但还有一些冥顽不灵的,目前都被关了起来。他们还不知道松英已经死了,接下来属下该怎么做?”
付菡已经从之前的状态抽离出来,看起来强大,冷静,自持,冷漠开口:“全都杀了。”
鹤离耳根微动,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不敢跟付菡再次确定。
他能看得出来,付菡近期似乎确实受了什么伤,脸色总是不大好看,他猜测是之前的伤还没有彻底痊愈,但付菡显然不愿意告诉他,鹤离也就不问。
另外,付菡的心情好像也不大好,这就严重了。要知道这些年,付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杀人。
魔族人人皆知鹤离是付菡的心腹,但只有鹤离本人知道,他在付菡眼里,是比其他魔族要值得信任些,可但凡他敢逾矩一步,付菡对他也绝不会手软。
松英就是前车之鉴,她还以为付菡对她有意,不忍心杀她,甚至有些纵容,便无法无天起来。
可结果呢?还不是得到了一个死状惨烈的下场。
何况付菡只是没有杀她,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任何表示。
鹤离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好,那那些投诚的呢?”
付菡瞥了他一眼,神色淡然,他的回答不言而喻。
鹤离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震动了几下,不想确认,但不得不确认。
“也要……全都杀了?”
付菡轻轻抚过自己的指尖,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
鹤离感觉自己有苦难言,这次闹事的魔族妖族不在少数,恰逢内忧外患,这次他们抓住的也不仅仅是松英的跟随者,还有趁乱为自己牟利的,是有罪,但罪不至死。
“这会不会……”
太残忍了?不,鹤离是魔族,在他的认知里不会出现这个陌生词汇,他只想到了“过激”二字。杀鸡儆猴是应该的,但是处事过激,他担心会适得其反。
付菡轻声开口:“我当日留下了松英,她蛰伏多年,还是想杀了我,魔族是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产生变化的。”
鹤离咽了咽口水,听到付菡说这种话,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付菡看向他:“时值乱世,他们会认为富贵险中求,或有机会一登高位,留下他们的性命,下一次他们还是会做一样的事,唯恐天下不乱,碍事。”
鹤离眼皮微跳,他看着付菡的眼睛,发现对方虽然面向自己,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但其实根本就没有在看他。
唯恐天下不乱。
鹤离沉默着咂摸了一下这句话,他突然悟了。
付菡确实是在生气,但不是在生气那些魔族抓紧机会跟在松英身后,想趁机分份付菡的血肉啖食,他是在气他们挑在这个时候闹事。
哪怕这些日子他一直在魔域,也能听到外面的消息。
到处都是一片乱七八糟,人人自顾不暇,涂涟忙得要命,归属于付菡管辖之下的魔域频繁出事,在外作乱的魔族又不在少数。
想到这些,付菡这些日子的面色不善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只是他猜不到付菡是因为这些事在跟自己生气还是……他们两个吵架了?
有点好奇。
鹤离顿时身心都轻松了不少,他喜欢看到尊上这个样子。
虽说有人牵动心弦,纵然一定会有随之而来的诸多烦恼,但若是没有那样一个人,尊上简直不像是在活着。
如若用“行尸走肉”来形容他,那都是在美化他。
“尊上……”
鹤离刚想开口说上几句缓和气氛的话,谁料刚开口,就看到付菡仿佛身体一软似的,原地晃悠了一下。
多亏付菡及时抓住了身边座椅的把手,不至于跌倒,他弯下腰闭着眼睛缓缓吐息,似乎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鹤离急了,三步并两步冲到他身边:“尊上怎么了?!”
付菡的面色从苍白乍然变得绯红,鹤离只是站在他身边,就能感受到他烈火似的灼热的身体温度,他扶住了付菡的胳膊,隔着衣服都被灼烧了一下,下意识松开后一看,掌心果然一片红。
鹤离立刻看向早已没有气息的松英,狠狠踹了两脚:“是她!一定是她暗算您!”
付菡从头到尾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
他安静地闭着眼睛缓和体内乱窜的魔气和灵气。
骤然接收了过强的内力不是好事,与表面上的冷静不同,付菡此时此刻除了身体不适的煎熬,内心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他很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突然接收到如此强大的内力?那原本就是他的东西,只是此时此刻突然回到了他的躯壳内而已。
因为——同根术失效了。
换句话说,同根术被解开了。
付菡对自己施展同根术,因为担心会对涂涟产生危害,所以一早就已经把同根术研究得非常透彻。
他很清楚自己走的是一条死胡同,他当初本意是想帮涂涟减少痛苦,但更想用自己的性命把涂涟缠住,涂涟心软,总是狠不下心,他想抓住这个特质把涂涟留在自己身边。
付菡从来没有想过回头,也不给涂涟拒绝的机会,只是没想到绑住的只是躯壳,涂涟的灵魂从来跟他无关。
得知真相后,与那人想得不同,他失望大过愤怒,更多的是无力感。
做了很多,还是得不到想要之人,想得结局的那种无力感。
如果不是涂涟,那躯壳里住着谁他都不在乎。
那人并不知道,付菡施展了这没有回头路的同根术,若是第三人下手,如他所知,没有那么复杂。
会一直被苍木山的侵袭暗示所扰,还有对方受伤时会转移给他,但因为是付菡自己下的手,施法成功后,同根术其实还压制了他三分之一的内力。
但现在,压制消失了,苍木山一直以来带给他的烦躁和不适感统统消失了。
他比谁都了解自己施法造成的同根术是不可能解开的,除非……
那人死了?
鹤离看到涂涟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口鲜血,撒在地上染红了一大片,吓得心跳骤停。
“尊上……”
他能看得出来付菡一直在努力恢复正常,所以不敢贸然打扰,生怕弄巧成拙,但看到这样的他,还是怕得要命。
付菡满嘴的血腥味,思绪纷杂急乱,抓不到重点。
那人不是在烟枭镇救人吗?他身边那么多入幕之宾,怎么可能会死?
是也染了上了病?不,就算那怪病再急,过程只会投射在他身上,最后死的人也只会是他。
对啊,有同根术在,死的人只会是他,怎么会……
这事蹊跷极了。
那人死了……付菡根本不敢多想,那人死了的话,涂涟的躯壳如何了?
他必须马上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
一时之间,付菡根本做不到让内力重新正常运转,他感受着体内各种真气乱窜,想抬脚走几步路都几乎做不到。
鹤离看他动了,马上过来扶他,结果被付菡伤到了手,鹤离尖叫着看向自己的掌心,又惊恐地看向付菡。
“尊上,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啊?你能说话吗?”
付菡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晕过去,他强行咽下喉咙里的血腥。
一开口,唇边溢出鲜血,他没理会,沉声吩咐:“去!去烟枭镇,看看涂涟怎么了,立刻回来禀我!”
鹤离眼珠子一转,他方才就想到了这个名字。
他深知,如果不是松英提前布好的局,能伤付菡到这种程度的,恐怕只会跟那位有关。
付菡现在满脸只有忧虑,没有愤恨,也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但鹤离不敢现在离开,付菡看起来情况很不好,他担心自己走了会出大问题。
“好,我立刻安排人去看。”
“你亲自去!”付菡咬牙开口,鹤离满面难色:“尊上……我走了万一……”
“他有事我一样会死,快去!”
鹤离站在原地,内心挣扎了一小会儿,使劲儿低了下头:“是!”
看着鹤离转身离开,付菡一挥手,利用现成的血肉筑成了一个结实的魔族结界。
以血肉为墙,阻了所有人,唯独给鹤离留下了入口。
付菡原地坐下调息,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虽然知道那躯壳里并不是涂涟,但他竟然感受到了跟当年一样的悲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