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密林中回荡着她的声音，却无人响应。

风声渐息，沙沙作响的树叶也慢慢归于平静，鸟叫虫鸣再次充斥在俞未晚的耳边。而她方才察觉到的衣物摩擦声也不复存在，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但俞未晚知道，那不是错觉。

她警戒地看向四周，视线一寸寸扫过那些草丛。手中的叶子像离了弦的箭，一片片没入那些杂草丛生的地方，将范围逐渐缩小。

忽的，在她余光范围内，有一片黑色衣角闪过。

总算逼出来了！

俞未晚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足尖轻点，径直往那地方掠去。那暗中窥伺的人见行踪已然暴露，也不再遮掩，旋身直接往后撤退，压根不恋战。

即便如此，在俞未晚穷追不舍下，还是看清了那人的身形。

一袭紧身夜行衣，后背的料子被划出几道细长口子，露出里头的皮肉来。那人的身材在夜行衣包裹下显得精瘦有力，而后背影影绰绰的血中红梅，更让人想要一探究竟。

是方才追杀冯有道的那人！

他怎么又折返回来了？

俞未晚心中惊疑，再次提高了几分警惕。她反手握住袖中内侧滑落下来匕首柄，一脸戒备。然而那黑衣人抬起手臂，却只用手指拢了拢面巾，又将头巾往下扯了几分，全身上下被裹得更加严实。她只能从身后看到几根飘散在空中，不小心泄露出的银丝。

“站住！”俞未晚呵叱一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人压根没理她，脚程更快了。

俞未晚心中啐骂一句，接连追上又喊道：“喂，你就不想知道冯有道死前跟我说了什么吗？”

“在你追杀冯有道的同时，你的上司，沈——”

俞未晚拖长了音调，将从冯有道那里听来的话杂糅成一团抛向前方那人。她没想会有什么收获，只是习惯性诈上一诈。万一成功了呢？

她这么想着，就看到前面那人脚步一个趔趄，竟是蜷着身子，蹲了下去。难不成还真是因为她的话停下了？

这么巧么？

还是说这人欲擒故纵，藏着什么杀招？

俞未晚一瞬间闪过这个念头，又被她给压下。不管这人有什么目的，但此刻有追上去的机会，她应该把握住才对！

她倒要瞧瞧，这面巾下到底是何方神圣！

现在，她离此人，只差几个身位就可以揭——

“嗖——”

破空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俞未晚定睛一瞧，是几颗射向她的小石子，照那方向来看，是奔着定她的穴来的。她咬咬牙，只得侧身避开。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那地上的人已经跌跌撞撞站了起来，又离了她几尺远。

接连不断的石子从前方破空而来，俞未晚四顾地形，只得运起轻功，在几颗树上不断跳跃躲避，总算不至于落了下乘。

俞未晚边跳边观察右前方的那人，心中不断揣度他的想法和用意。这人毫不恋战，且对她似乎没什么敌意。而且那射向自己的石子威力不算大，却是奔着她的周身大穴，似乎只想定住她。

为什么？

他认识自己？还是说——

俞未晚眸光轻眯，看到前方那人逐渐慢下的脚步，再联系先前，心中的猜测破土而出。

是因为受伤了吧！

方才那片刻的停顿也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因为伤痛发作，不得不停下才对。既是如此，那他不欲恋战也有了理由。

他……打不过自己，离开才是上策！

俞未晚想通了这一点，自以为稳操胜券。她从树上跳下，在密集的石子攻击下渐渐逼近那人。匕首还未搭上那人的肩膀，那人身形一闪，竟是躲了过去。

“呵！看你能躲到几时！”

俞未晚轻嗤一声，握着匕首的手再次刺向对方。黑衣人顿了顿，只好停转脚步，回身抵挡攻击。

他身上背着一柄用布裹着的剑鞘，却在俞未晚的招招杀意下，依旧未曾拿出。

俞未晚见状，“怎么，看不起我？”

黑衣人一怔，缓缓摇了摇头。

“那就拿出你的剑！”

黑衣人继续摇头，半晌后才吞吐道：“……那你，的，剑呢？”他的声音古怪嘶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不关你的事！”

俞未晚垂下眼睫，不欲再答。只是她的攻势越发凌厉，让黑衣人有些自顾不暇。但……也仅仅是有些而已。

二人你来我往，竟是打了数十来回还未分出胜负。

俞未晚起初并不是很上心，她以为凭借自己的能力，对付一个受伤之人绰绰有余。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又一招被轻松挡下之后，那抹认真变得有些犹疑起来，她好像发现了什么，握着匕首的手似乎都有些颤抖。

俞未晚深呼吸一口气，为了确认心中的猜测，她假意贴近黑衣人，却在临门一脚将匕首换到另一只手，直直刺向他的后背。果不其然，那黑衣人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身形一扭，这般临时起意的杀招就被他轻松化解。

“师——”

黑衣人一愣，看向自己的手，竟是有些懊恼。他看也不看面前的人，转身欲走，却被俞未晚伸手拦下。

“我知道是你！”

她横亘在黑衣人面前的手臂止不住的发抖，连同那匕首一起上下起伏。但她却盯着眼前那人，看着他垂下去的眸子。

“……姑娘，你，认错，人了。”破风箱似的粗哑声音再次从面巾下传出。

“好好好，你不承认也罢。”俞未晚将刀尖对准他，表明自己的决心，“只是有时候，往往是人的身体本能率先暴露。这套招式，大师兄陪我练了无数次，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我的出招。”

“你是违背不了自己身体本能的。”俞未晚像是沙漠中的旅人终于找到水源一样，她的语气带着尘埃落定的放松，“跟我回去，我们——”

她双目大睁，想说的话被堵在喉咙，那些从长计议的字眼全都被眼前的一切给淹没。她的耳边只能听到“噗嗤”一声，以及看着手中那柄匕首慢慢没入黑色的衣料。

他竟是不管不顾，直接迎了上来。

“回去？”

俞未晚听到那人稍稍沙哑的声音回答她道，“早就……回不去了。我，杀了他。”

这个他，指的是什么俞未晚心知肚明。

她的手指陡然触及到温热的胸膛，她将没入血肉的匕首往外抽离，一边急切解释道，“不，回得去的！跟我回去，好吗？”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俞未晚顿了顿，继续道，“我……我已经知道俞怀序的为人，我也知道他不是我爹，我……大概也能明白你杀他的理由。”她咽了下口水，又继续接着道，“这些，我们都可以回去跟他们解释清楚的。所以，跟我回去，好吗？”

她复又说了一遍，脸上带着恳切的神情，直视着蓟归始终不愿对视上的侧脸。

蓟归看向地面，低垂着的瞳孔猛地一缩，垂下去的手紧紧握拳不语。

“你，想知道的话，我路上可以慢慢跟你说。”俞未晚只当他是突然接收这么多的信息，所以想给他点时间慢慢消化，那柄匕首也快要被她抽离出来。

“……师妹，”抽离的手被蓟归用力抓住，他一步一步走向俞未晚，那快要抽出的匕首又慢慢没入他的身躯。这一次，他总算抬起头，正视着俞未晚的眼睛，“已经晚了。”

俞未晚此刻才看清他的眼睛，掩映在头巾下的是一双一黑一红的异色双瞳，她的手不由伸向他的脸庞。

蓟归别过去脸去，沉声道：“抱歉。”

他双手抬起，似乎是想环住俞未晚，给她一个最后的拥抱。俞未晚不知所措怔在原地，她下意识说道：“怎么……会晚呢？我已经，找到你了啊！”

刚说完，她就感觉自己的睡穴被人用力一点，身子一软，就要往地上倒去。她惊愕的表情还凝在脸上，不明白蓟归为什么这么做。她只来得及手指一勾，将蓟归的黑色面巾扯下，紧紧攥在手里。

她看到蓟归四散的银发，以及他模模糊糊的话语传入耳朵。

“我杀了俞怀序和……陆槐，已经太晚了！”

“师妹。”

意识渐渐涣散，俞未晚看着他将自己抱起放在一颗隐蔽的树下，又在周边埋下防御器物，然后蹲下身，用那双藏了许多事的异眸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

“……还是不要再见了吧。”他揉揉俞未晚的头，像从前一样。而后站起身，果断离开。

俞未晚看着那渐渐消失的背影，虚弱地喊道：“站……站住！”

“我叫你别走，听到没有！”

那人只是身形一顿，却又继续无畏的往前走去，仿佛身后那声嘶力竭的声音只是小打小闹，无关痛痒。

“我一定，一定会再次找到你的！”

“蓟归！”

俞未晚终是抵不过席卷上来的睡意，只来得放出这么一句狠话。在睡过去前的最后一秒，她甚至有些后悔。明明这背影如此熟悉，她当初却没能认出来，也没能往这方面想过。

真是……糟透了。

蓟归走出林子，才敢转身看向密林深处，他的目光久久落在某一处上。

突然，他心口一阵噬骨的疼痛传来，竟是如方才一般，跪在地上不得起身。他脸色发白，豆大的汗珠从那张俊脸无声滴落。

蓟归从胸前拿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看了一眼，又将它收了回去。他咬紧牙口，硬生生扛了半炷香的时间才慢慢缓了过来。

蚀心蛊……

他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