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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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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老大是谁,这个不是很好解释,他手下有一群亡命徒,以卖命为生,是个专业组织,你说他是□□,可以说是,但在本地人眼中又不是,他们从来不打无缘无故的架,低调,在老百姓眼生活中他们是不存在的组织,用本地人的话说,他们是专业平事儿的。至于平什么事儿,平谁的事儿,怎么平事儿,一切都是看钱说话,后文自有分解。此时,李小婉并不知道这些,像普通市民一样,她并不知道纪家敢死队的存在。

所长亲自出面协调,纪老大和宋建明的父母谈判,这事虽然进了派出所,但是还是私了。大家都喜欢私了,派出所也喜欢私了。纪老大的态度非常好,诚恳有嘉,“实在对不起,我兄弟把孩子伤了,你们说怎么赔就怎么赔。”高所长说,“对,跟他们要钱。”高所长这话听着是向着宋建明父母说的,其实是向着纪老大说的。高所长和纪老大认识,不算很熟,但是他知道对于纪老大来说花钱平事儿再自然不过,而且,他确实有这几个钱。

宋建明的父母接受了赔偿,没有告大汉。纪老大带着大汉离开派出所的时候特意看了李小婉一眼,对她笑了一下。大汉看见了纪老大的笑脸,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横肉的脸也笑了。

李小婉和李东海说,“二叔,回家别和我爸妈说。”

李东海瞪眼说,“把人都扎了还不说。”李东海就是这么绝不顺着别人说话的脾气,他嘴上这么说,进家门却并没提。

吃晚饭的时候,李东海喝了两杯酒,顺嘴说,“MD,今天竟然看见纪老大了,那小子,敢往井眼里扔□□子,我早晚抓了他。”李小婉赶紧朝二叔使眼色,她二叔压根儿没理她。

李老太太对李东海说,“你好好上班,不是你的事儿别瞎管。”

孙玲子说,“怎么不是他的事儿,他是警察,抓坏人不应该?”

李老太太说,“坏人?松仁市坏人多了去了。”

孙玲子难得同意了李老太了一回,说,“那倒是,松仁市坏人太多,今天跟我最好的王晓燕,走马路上让人把包儿给抢走了。”

李小婉的妈说,“在哪儿抢的?”

孙玲子说,“就在和平煤矿外头那条路上,”跟李东海说,“就你们辖区。”

李东海眼睛一立,把李小婉的事儿也不提了,问,“我们辖区?”

李小婉妈说,“就那条路上,我听说好几回抢包的事儿了。”

李东海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骂了一句,“妈的。”

孙玲子怼自己老公有一套,笑道,“怎么样啊,我的李警官,你辖区出事儿了啊,抓不着贼,我可瞧不起你。”李老太怒道,“你别挤兑他,他有个好歹,你守寡。”

李东海不耐烦的说,“我怎么就有好歹了。”说着,端起碗离开桌子往一边吃去了。李警官什么都不怕,就怕他媳妇和他妈吵架。孙玲子没心思和婆婆吵架,端起碗也跟李东海过去一边吃去了,两个人在一边吃一边窃窃私语,不时笑几声,气得李老太太直翻白眼。

话题扯开了,李小婉放心了。

第二天上学,纪久没来,第一节课都上了一半儿了,门外一声“报告”,门开了,纪久才来。

李小婉班上的男生,上课迟到通常有一个理由,就是“撞老太太了。”那时候中学生都是自己骑自行车上学。

通常的情况是这样,老师严厉的问,“为什么又迟到?又撞老太太了?”迟到的低着头不好意思的说,“撞的老头。”老师说,“怎么总撞人?”迟到的非常诚恳的说,“这回是真的,真撞老头了。”

但是纪久迟到了,从来不说撞老太太,也不撞老头。老师问,“为什么迟到了,你叔叔又住院了?”纪久诚恳的说,“是,我叔叔又住院了。”老师生气的说,“你怎么那么多叔叔,你叔叔怎么天天住院?”纪久说,“真住院了。”班上一阵哄笑。

下课铃一响,李小婉立刻蹿到纪久的旁边,“昨天是你找的人?谢谢你,这回那个人再也不敢追着我了。”

纪久似乎是忙着补作业,放下笔抬头看李小婉,说,“抱歉,不应该当着你的面,把你也牵扯里面去了,你爸妈骂你了吗?”李小婉说,“没有,我二叔没告诉他们。”纪久点头,继续补作业。

纪久就是纪久,李小婉想,换成别的男生,认识这么一个一言不合就敢动手捅人的,干了这么一件进了派出所的“大事”,都不知道怎么招摇了,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本事呢,然而纪久,就是这么波澜不惊。

李小婉追问,“你从哪找的人?”纪久接着补作业,只说,“那你就别管了。”李小婉笑着坐在纪久旁边,托着腮看他。李小婉不是犯花痴,她是看纪久写字。纪久写字非常好看,一只黑色钢笔,深蓝色的墨水,深浅浓淡,起承转合,一笔龙飞凤舞的好字。纪久被看得停了笔,说,“看我干什么?”李小婉说,“你这钢笔真好,送我吧。”纪久迟疑了一下,竟然真的把钢笔递了过去,李小婉心中赞叹,不愧是好哥们,果然爽快,接过笔跳起来就走,打算试一试自己拿这笔是不是也能写出那么好看的字。

一个男生起吹了口哨,哄道,“定情信物都送了。”李小婉顺手抄起一本书朝那男生就打,那男生哈哈大笑逃走了,李小婉追着喊,“我们是哥们儿,你懂不懂?”

后来,耐不住李小婉一遍遍的问,纪久还是说了,那天的大汉是他六叔,当然不是亲六叔,是他爸爸的朋友,外号叫六胖子,去派出所保六胖子出来的就是他爸爸。李小婉迟疑的问,“你迟到都是因为你叔叔住院,也是真的?”纪久笑笑,没有直接回答,说,“有空带你去我们庄里玩,如果你不嫌弃我家在农村的话。”李小婉高兴的说,“真的?那这个周末就去。”李小婉很喜欢出去玩。

处在松仁市江湖大乱的年代,李小婉明白,纪久的爸爸纪老大应该是手下有一些兄弟的人,在松仁市这种人很多,身份也不一而论,总之,这没什么稀奇的。一般正经市民不愿意和这样的人接触,但是李小婉不怕。

周日一早,李小婉就骑着自行车去纪家庄了。她骑在大路上,唱着歌,追逐风驰电掣的大货车,拐个弯,进了小路,小路左右都是浓绿的一望无边的庄稼地,小路边高高的杨树,骄傲的挺拔着,李小婉的歌声就随风吹进了麦田里,随麦浪翻滚。田里有戴着斗笠的人走动,不知道是干什么农活,偶尔会有小轿车和面包车从路上开过去,把李小婉的自行车挤到一边。

李小婉骑得很快,哪怕和汽车交错也不减速。风吹过身体,有自由的感觉。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自由是什么?从小课本上就告诉我们了,自由要受法律的约束,不受法律约束的自由不是真的自由。比如纪家敢死队拿着旧冲锋和仿制AK疯狂扫射时,那肆无忌惮的自由,又如,几十年后,松仁市矿业老板们的二代,开着千万级跑车飙车时,那任意张狂的自由,最后,都害了他们。但是如果没有健全的法律,那么自由与权力又应该怎样平衡呢?

李小婉骑到纪家庄村口,就看见了一个鞋厂,很大的门口,挂着一个白色的木头牌子,纪家庄鞋厂,进去,很大的院子,安安静静的,今天是周末,鞋厂休息,没有人上班。纪久就在这里等李小婉。

这家鞋厂本来是纪家庄的集体制鞋厂,几年前让纪老大买下来,不生产生活用鞋子,专门生产的是煤矿工人下井时穿的胶鞋,产量不大,销路极好。鞋厂的女工都是纪家庄的妇女,男人很少来这里干活的,九十年代的松仁市非常富裕,矿产丰富,工厂林立,鞋厂这清闲挣钱少的活都是女人干的。

鞋厂的生意虽然兴旺,可是那不是纪老大的主业。纪老大之所以收购鞋厂是把这里当成了一个据点。

此刻,李小婉绕到了鞋厂后身的空院子里,看见了停着五六辆面包车,还有两辆小轿车。纪久打开一辆车门从里面跳出来,他等了李小婉好一会儿了。

李小婉把自行车一扔飞快地朝纪久跑了过去,那一瞬纪久以为李小婉要抱住他,着实紧张了一下,等到了面前,李小婉两手朝他肩膀使劲一推,几乎把纪久给推了个跟头,李小婉说,“你爸原来是鞋厂厂长,我回去告诉我二叔,让他瞎说。”纪久笑道,“你二叔瞎说什么?”李小婉的二叔是警察,全班都知道。

李小婉嘻嘻的笑笑。

李小婉是城里长大的,虽然松仁市不算大城市,但是小城市也是城市,她对鸡鸭乱跑,草虫乱跳的农村感到非常新奇。推开纪久家的大院门,大院子十分开朗,院里种着黄瓜,几只鸡闲庭信步,廊前葡萄架,没结葡萄,只有大叶子和丝藤,架下一张八仙桌,围着坐着四个人,两个光膀子,两个衣着整齐的,正打扑克。

一个光膀子的正是六胖子,圆鼓鼓的肚子挺着,李小婉看见六胖子,不由得叫了一声,“表叔。”纪久当时就笑了,纪老大也笑了。另两个不知道所以,还真以为六胖子是李小婉的表叔。

六胖子眨眨大眼睛,拍拍大肚子,一脸横肉,笑起来竟然也十分可爱,大大咧咧的说,“那小子没又找你麻烦吧?”李小婉说,“他被你吓死了,借个胆子都不敢了。”

这四个人,除了六胖子和纪老大李小婉见过,还有两个。一个小眼睛、薄嘴唇、总是似笑非笑的,叫小四。另一个人,长得非常好看,面庞清秀斯文,身形不胖不瘦,衣着整齐干净,头发抓起一小揪,梳着一个小辫,辫绳上系着一个银色的小铃铛,只要他的头一偏,微微一动,辫子上的小铃铛就叮当乱响,清脆悦耳。这人爱笑,笑起来却似乎别有一段心事。这人叫邵平。

李小婉很喜欢看邵平,他是能吸引女人的那一种男人,然而只不过五分钟后,李小婉再看见邵平就忍不住反胃了。这倒不是邵平的错。

扑克摊开,四个人接着玩。小四洗牌,就跟电视上看的赌博电影一样,那牌自己活了一样的,飞着洗牌。那时候,松仁市流行玩牌,男女老少,都玩,社会人更是人人必赌。小四知道有看客,眯着小眼,洋洋得意,六胖子笑着对李小婉说,“他啥都不会,牌还没我玩的好,唯独就练个洗牌好看。”小四眯眼嘻嘻的笑,也不说话。忽然,葡萄藤下啪的两声,一前一后掉下了两只肥肥大大的青色虫子,足有人的大拇指大小,正掉在牌桌上。

四个人“我操”了三声,除了邵平,一人骂了一句。六胖子就要抓起虫子踩死,不料小四说道,“天降的虫子,咱们不能扔了啊。”六胖子说,“不扔你吃了?”小四笑嘻嘻的说,“咱们玩个简单的比大小,谁输谁吃了。”

李小婉看看纪久,纪久看看李小婉,两人相视一笑,这几个人真会玩。

没想到,这个建议竟然得到了一致通过。牌翻出来,小四是张大牌,纪老大的也不算小,到六胖子,一个小小的四,小四露出微笑,六胖子皱眉了,四个人一起去看邵平,牌一翻,竟然是个三。小四皱着眉,嘬着牙,咂着嘴,纪老大笑着看了小四一眼。纪久凑过来小声跟李小婉说,“六叔刚才说四叔不会手法,四叔就想玩个手法让六叔吃虫子,没想到,他到底还是不行。”

可怜的是邵平。邵平从容的看着这两只硕大的绿虫子,六胖子咋呼道,“幸亏不是我,这玩意咋吃。”邵平看了会儿,跟纪久说,“给叔倒杯水去。”大家都以为邵平是准备吃完虫子喝点水漱漱口,没想到,邵平拿过水杯,将那虫子拿起来,放在水里洗了洗。

纪老大笑道,“平子果然是个干净人儿。”邵平洗干净了虫子,从容的拿起来,看了看,放进了嘴里,慢慢的咀嚼了起来,绿色的汁液流了满嘴,看的李小婉差点没吐了。从此她看见邵平就想起虫子,再也不觉得他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了。

几个人正在胡闹,纪老大的呼机响了。在那时候没有手机,有那种又大又笨重又贵的手提电话叫大哥大,还有更普及的就是呼机了。这呼机就仿佛一个短息机,可以收到简短的信息。纪老大看了一眼自己的呼机,说“栓哥呼我,我回个电话。”

等纪老大从屋里出来,三个人都看他,似乎已经做好了某种准备,纪老大说,“急活,现在就走。”邵平的小铃铛叮当作响,已经朝外头走了,六胖子哈哈大笑着,也往外头走,只有小四问,“知道什么事吗?”纪老大轻描淡写,“抢矿的,”又笑着加了一句,“有人扇了栓哥一巴掌。”走到院门的邵平说道,“那这人已经死了。”

小四说,“什么价儿?”纪老大说,“栓哥的事儿,你说什么价,亏不了你,去不去随便。”小四一笑,“没说不去,我就问问,怕你又一冲动讲义气,白干活,不收钱。”纪老大一笑,说,“你知道的,他跟N老板不一样。”

鞋厂大院里,不到一个小时就聚了近二十多个人。三台面包车绝尘而去。面包车都走远了,农村土路的烟尘缓缓散去了,一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猫信步踱进了鞋厂,虽然只是一只农村流浪猫,但是依旧带着猫族独有的高贵与傲气。纪久面无表情的目送车辆远去,过了一会儿才回头对李小婉说,“不嫌弃和我做朋友吧?”纪久的眼中有着和纪老大一样的镇定。

此时的李小婉,一半明白一半也不明白。她明白的是,纪老大带人出去帮大栓子打架去了。大栓子是松仁市有名的大老板,拥有好几家矿,还有其他的产业,手下也有自己的兄弟。她不明白的是,纪老大他们打的是什么样的架。

帮矿老板打架这个没有什么可以嫌弃的,在当时的松仁市,完全可以理解为“干正经事儿”。李小婉说,“你不担心他们吗?”纪久笑笑,“没什么担心的,他们有分寸。”

后来李小婉知道他们是如何打架,也知道了这个分寸是什么意思。

他们打的架是真枪实弹,面对面的互相射击,□□都是拿不出手的软家伙,冲锋枪和AK 才敢上手,打急了直接扔炸药包。“分寸”是死多少人。下线的分寸是自己死多少人,上线的分寸是对方死多少人。下线由纪老大掌握,基本可以理解为,什么时候跑,上线由出钱的老板掌握,基本可以理解为,打死多少人。纪老大的下线掌握的很好,纪家敢死队很少死人,大不了咱不干了,不要钱了,跑。栓哥的上线掌握的绝对没问题,放心去打,多大的事儿,栓哥都有能力摆平。当然,还是不死人的好,因为人命太贵。

那时候给老板干活,死一个人八到十万,在九十年代是个相当大的数目,一般人出不起。松仁市下井工人出事故死的,小矿也才五万左右,国有大矿的正式工是这个价格。打仗就要有钱。大松市最贵的一场仗,据说是松仁市的大栓子和松叶县的老狼打的,两人加起来花了上千万,差点把两个人打的败了家。人命,军火,雇佣兵,历来都很贵,古今同理。

这一场是大栓子在外地的某个矿被当地h社会勒索,对方看矿上生意好,硬要去分利润,据说架打得很大,惊动了当地政府。白道的事儿由老板平,纪家敢死队该平的已经平了——一连几场,对方代价惨重,不敢再去捣乱了。他们都活着回来了,当然纪久又有叔叔住院了。

马克思说,如果有50%的利润,资本就会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以上的利润,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去冒绞首的危险。如果马克思说的是对的,你可以想象当年偷采黑煤井是什么样的生意。八九十年代,市场经济初兴,全都是新事物,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地上打个眼儿,出了煤,那就是你的了,没有税、没有证、没有法,没人管,这井不拿枪守着,你是守不住的,老社会讲的好,没有冲锋qiang和zha药包,你也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看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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