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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莺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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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回潮,总是闷湿地下着小雨。

陈林坐在人民广场的花坛沿上,刚下过细雨,现在已经停了。但这是春天,一时半会还热不起来,屁股下的花岗岩砖片擦干了水分坐着也还是冰的。陈林的裤脚湿了,可能是水气浸润了这截可怜的布料,也有可能是他走路时刁起的水珠溅到。

陈林懒得把裤脚挽起——湿就湿了,能怎么着,还能比他的人生更糟糕吗。想到这,陈林瘫软地叹了口气。他双手抓握着一个小小的石膏摆件,拇指指腹摩挲着摆件上雕出的眉骨。

这是去年生日时陈林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某红色知名小软件上十来二十块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石膏摆件的名字叫马赛,他曾经以为这是位哲学家:那苦大仇深的眉毛皱起,在额头中间挤出深深的沟壑,让陈林在它和把头发雕成蝴蝶结的美男子阿波罗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

他后来才知道它不叫马赛,也不是什么哲学家,而是石雕《马赛曲》里面的一个不知名的大胡子老头,它被商家们这么叫着,久而久之也就传成了马赛。说成老头好像不太礼貌,叫战士更为贴切。陈林爱上网看一些艺术文学相关的网络课程;他记得一节美术课上有讲马赛曲:这位大胡子战士是个强壮有力的父亲,带领自己年轻的儿子一起参加战斗,少年依傍着父亲,走得更加坚定。

真是讽刺。

陈林和父亲感情不和,偏偏买到了个父亲。

雕像陪了陈林许久,凸出的眉骨和部分毛发的位置已经被他摸玉了,有淡淡的浅黄色痕迹——那是人手分泌的油脂,或是汗。毕竟是十来块钱的东西,做工有些粗糙,比如拼接处藏着长条的裂痕;发块末端有细密的不规则凸起,可能是沉积的石膏粉;胡须中间有颗很圆润的白色小圆点,陈林试过,抠不下来,但他总想去抠一下,于是那块缝隙也玉了。

他又在抠着那圆点,像远去的青春期里总想伸手去抠脸上的痘。痘痘破了会流出脓水,一段时间后又长合。母亲和女性朋友常跟他说不能抠会留印,但陈林总忍不住把合上的疤和皮撕开,创口又淌出鲜血,在卫生纸上泅出一圈一圈的血渍,如此反复,直到脸上留下痘印,这块田地再无旧皮可撕。

他没有青春的青春期就这么在痘疤的生长和清除中过去了。整个高中在陈林印象里总共都没和父亲说过几句话,分数出来填报志愿的时候,他却屡屡想干预陈林的人生。教师、医生、会计,师范、医科、经济,填报这些不会错。他们总这么说着,七八十年代结婚要老三样,好像这几个词儿也成了工作的老三样,跳出去了,那就是天大的事儿。

为此陈林的父亲常常指责他,哪怕陈林读大二的时候,放假时也没少被拿这说事儿。高考后陈林自己选了一个国内还比较冷门的专业,没什么市场,但是陈林喜欢。可在老一辈,不,老两辈眼里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摔了饭碗,自己断送大好前途,总之这人就是废啦,毕业都找不到工作咧。

不过陈林十斤肉里有八斤反骨,还有一斤坏水和一斤良心。他向来把这些当耳旁风,可能也正因如此,有的人说教和指点的心没有得到满足,这后生竟如此不敬重长辈,便往陈父这边明里暗里地煽风点火,加上陈父也对此也颇有不满,父亲与孩子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

陈林又想起网课上对这位马赛曲老人的描述,多和谐啊。父子俩一条心,奔赴共同的理想,走得坚定。陈父确实有此意,他是公务员,响当当的铁饭碗,便也想拉着陈林往这条路上走,还真是“父子一心”。至于陈林喜欢什么,他从不关心;陈林心中的热爱和自由,他看来也不值一提。在陈父眼里,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否则一切都是笑话。你要活得好,活得稳定,不做医生老师公务员,那你做什么?

陈林理解这是时代的选择。人口、疫病、下滑的经济、社会中软硬兼施的剥削;所有的因素累积起来挤压着人的生存空间,要在这样的社会中立足,编制才是最好的就业。

可陈林不愿意就此妥协,走上一样的人生。陈林已经疲于辩驳世界上可以有多种多样的人生,不是非要嵌套在同一个模子里才叫生活。他知道这种东西对现在的人来说太过遥远,而且对陈父来说他自己正是因为编制度过了还算可以的大半生。陈林没几两钱,却妄想着追求自由和理想,这就是最大的不对。

“父子俩一条心,奔赴共同的理想。”陈林觉得自己怕是和陈父永远都没这一天了。

如今他已不再渴望陈父的支持和理解,只希望陈父辱骂的时候能别把一切都贬低得那么不值。

又一次,陈林的指甲被弹开,那枚白色的小球依然纹丝不动。他仰起头叹了口气,看刚下过雨还雾蒙蒙的天。屁股底下的花岗岩才将将有一点温度,刚下过雨没什么人,这里很安静。人民广场中央古铜色令人敬佩的红军战士塑像上还有些雨水,有的汇在一起凭重量往下滚落,留下浅浅的水痕;有的还是小小的水珠,藏在塑像的褶皱里。倒是和摆件胡子中的那颗小圆球有异曲同工之处。

突然他兜里的手机滴呖呖地响了。听清响动陈林又安心一些,这声音是手机自带的闹钟,不是电话铃。比起每天早上爬起来关闹钟,陈林更不想接电话。他也说不清接电话的压迫感从何而来,总之有什么事陈林都希望别人尽量发消息别动不动一个电话轰过来,他没那么多话说。手机页面上显示时间是17:30,还有时间慢慢走回去,这样母亲问起的时候就可以说已经到楼下了,没接电话,情有可原。

陈林踏上楼梯,水泥造的,运动鞋踩在上面发出啪啪的响动,声控灯和这栋楼一样有些年头了,没精打采地亮起,敷衍地给人照路。

啪、啪,脚步声响得很空旷。你为什么不考?你凭什么不考?国考省考报名都要截止了,有空不去看看招考信息不知道你一天干什么吃的。

陈林的脑子里又想起这些。他快毕业了,但还有一段时间。陈父从去前年就开始念这种意思的话,整个春节也没停过,贯穿了那么几年,陈林也抗争了那么些年。他已经疲乏了,懒得再去讲道理,反正别人不愿意听,那就讲什么都没用。在陈父日复一日的围攻下,这些话仿佛变成了陈林脑海里的幽灵,成为加重他矛盾的根源之一。

陈父和陈母并不清楚,陈林时常会有不属于此时此地的感觉。他的灵魂和体表仿佛覆盖了一层无可觉察的水膜,密不透风。这感觉第一次出现是在他大二的时候,夏天悠悠的凉风配上小店的烤串儿,那是本该是个美妙的夜晚。

但陈林的姑姑突发对他说,林儿,要不你考个教师资格证吧。

他从没想过姑姑会说这种话,陈林有点讶异,他一向以为姑姑是爱他的。十二,还是十三岁的夏天,总之就是这两年其中之一吧。一次他刚好在姑姑家过夜,那时候他还是渴望关心没什么观念的青少年……啊,抱歉,那个年纪青春期好像还没开始,还是说小孩吧。总之就是那么一个小屁孩,问姑姑家的小妹,附近哪里有蛋糕店。小妹杨星问去蛋糕店做什么呀?陈林说,昨天是我生日,想买个杯子蛋糕,请你吃。

本来陈林只想这么小小的纪念一下自己,不想声张。可杨星大呼,妈妈昨天是林哥生日诶。姑姑愣了一下说,哎哟这怎么能忘了,得补上。然后就带着他们两个小屁孩下楼,到一家烧烤摊前点了一桌菜品。这是陈林记忆里为他而做的,排场最大的生日礼物。那次陈林好像没忍住眼泪,不过时间太久,他也记不清了。但是印象里桌上有那么一摞厚厚的餐巾纸,所以应该是哭了。

毕竟对陈林来说被遗忘才是常事,陈母在他七八岁的的时候就对他说,你已经是大孩子了,要懂事,以后不用过生日了。然后就开始忘记陈林的生日,忘记自己受苦的日子。陈林一直觉得懂事和独立是母亲的赞美,也从小开始就一直让自己往这方面靠。不过这下看来,那只是方便让陈母省心,这种东西,他还是想要的。

所以姑姑说这句话,让他愣了一下。他忽然觉得姑姑有点不太一样了,她似乎不像以前那样理解陈林。其实陈林很讨厌动不动就拿老师当后路的选择,图什么?

“老师工作轻松,保险稳定,还有固定假期。现在形式这么严峻,情况又不太好,这么好的待遇,你就试试吧。”

姑姑继续这么说。这往往就是陈林讨厌别人劝他当老师的理由,就是因为各个都眼馋福利往这去奔,才让那么多德不配位的东西抢占了人民教师的空间。陈林捏紧了细小的一次性筷子,他想起小学没带作业被罚跪在讲台沿上;中学考试看图时因为试卷展得太开就被一口咬定帮助抄袭,眼睛长在别人身上,这他能管?还有高中语文课睡了一会儿,两块板砖那么厚的英语词典就不由分说砸在了他的头上,整个教室都能听到那沉闷的声响。

陈林不喜欢这些货色,不过可惜直到高考结束前,他都是个好学生。

如果要当老师,陈林觉得那也是得因为他自己想做些什么,想交予学生认识自己和世界多样的方式,交予是非和人性的选择,而不是把这当成职业退路,那这和自己遇到过的那些没师德的垃圾有什么区别。他们不过领工资混口饭吃而已,凭什么还得学生感恩戴德。

但陈林没有告诉姑姑这些,想来她不会理解,不如把幼时的爱存在记忆中。他只是开始驳斥,老师不是万金油。

这顿饭吃得不怎么愉快,差点卷走十年前的夏天。从那之后,陈林便和这社会有了水膜似的触感。这情况偶有发生,通常是和人谈话、或在街上散步时,他者的言语传入耳中,上一秒还谈得好好的,下一秒就转化成一种无意义的音节,变成单纯的啸叫和声带震动。

该如何形容这感觉?就好似神经问题引起的读写障碍,每个字都能听清,但输入脑中的时候拼在一起他却无法提取其意。对陈林来说仿佛永久地缺失了一个音节,就像字母t 他只能辨识出l 的部分,缺乏的那一横和小弯钩该发出的声音在陈林的脑海里失真。就像他无法融入社会的规则。

而陈父一人也能轮番轰炸,长久下来,这无形的膜在陈林身上显现得越发频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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