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大半夜，一觉到天亮。

刺目日光穿过窗户落到脸上，谢无意不适地紧紧眼皮，翻身面朝里，伸出一条腿夹住被子继续睡，丝毫没发现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土地神，土地神，再不醒，午饭都要睡过了哦。”

轻浅的气息落到耳畔，谢无意蜷起身体，脑袋埋进被子里。

“再让我睡会儿。”

2G网速接收到“土地神”三个字，脑袋稍微清醒点，疑惑地睁开眼扭头问：“姜尘，你还会女声——”

话音戛然，触及一张芙蓉美人面，谢无意蓦地撑大瞳孔，大叫一声“鬼啊”，抱着被子慌忙往后缩。

发髻间金簪流苏微晃，孟月灵着一身红白相间的衣裙，咬住嘴角，颇为委屈：“我现在不是鬼了。”

“那你是什么？不对，”谢无意彻底被她吓清醒，松开被子爬到床边，“你不是被带走了么？”

孟月灵：“是啊，这不是又回来了。”

谢无意：“你溜回来的？”

私以为是这样，他苦着脸劝：“月灵姐，不是我说，以你的功绩直接轮回，十世无忧都绰绰有余，溜回来干嘛呀？还想回那条黑漆漆脏兮兮的河里？”

孟月灵：“现在不脏了。”

谢无意头疼得不行：“这不是脏不脏的问题。私逃出鬼界，你就算积攒再多功德都没用，不行不行，趁阴差没来，你赶紧回去，没准儿还能宽大处理。”

他趿拉着鞋下床，拉住孟月灵就要出去，嘴上不忘宽慰：“放心好了，到时候我就说你是想回来看看我，我再跟谢哥范哥……你笑什么？”

孟月灵将人拽停，眉眼弯成了一轮新月：“土地神莫慌，我来，是上面允许了的。”

谢无意一愣，松开手：“特许你轮回前来看我？”

孟月灵摇头。

谢无意：“那是？”

“以己身渡万魂数百年，怜悯众生，功德深厚……”姜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手握锅铲站在门口，一字一字道出谢无意昨晚写的报告，说：“如今，她已论功晋封为南颐护城河神。”

谢无意嘴张得足以塞下两个鸡蛋，再看孟月灵：“河神！”

孟月灵微红着脸颔首，双手交握置于腹前，冲他盈盈一拜：“还要感谢土地神替奴家美言。”

一波震撼冲击大脑。

谢无意顶着鸡窝头，慢半拍地错开一步，摆摆手，“种因得果，这都是你自身得来的造化。”

得知她不是偷跑回来的，还被封为河神，谢无意比她还高兴：“是件大喜事，合该庆祝一下。”

他吩咐姜尘：“中午多准备点酒菜。”

“好。”

姜尘赶在孟月灵开口前，握着锅铲转身离开。

叫不住走了的人，孟月灵忙扭头推却：“不用麻烦了。”

谢无意不听：“要的要的。就是不为这件事，你也救了我两次，不，是三次，月灵姐可能不记得了，十多年前，你就救过我一回。”

流苏轻晃，孟月灵听他说起幼时，眼前不禁浮现一幕久远的画面。

那是她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将落水小童顶到岸边后，一点点大的孩子戴着小黄帽子，双手托腮蹲在岸边，奶声奶气地对着池塘。

一会儿问：“神仙姐姐神仙姐姐，你还在么？”

一会儿又说：“神仙姐姐，水里好冷啊，你要不上来暖暖吧。”

她那时远远地看着，偶尔往水面咕咚放个泡。昨天听他抱怨爷爷炒糊了菜，今天听他吐槽黄小二家那条流口水的大黑狗拉屎真臭……

就这样一复一日，度过整个酷热难耐的夏天。

直到小男孩儿晒黑，开学。

原本白白嫩嫩的水萝卜经过一个夏天的洗礼，成功变成一根发黑的烧火棍，晃着小书包跑来河边跟她道别，说要去上幼儿园。

她那时跟何霜叶的关系不太好。

明明已经替她溺水，完全可以挣脱束缚重回自由身，何霜叶却骂她多管闲事，救人也骂，听“烧火棍”每日每日来找她说话也骂。

“瞧你这副痴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情郎呢！”

“这世上的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你等着吧，等他哪天看到你那死相，保准跑得比谁都快。”

溺亡的相貌委实不算好看，又深埋河底数年，早成了一堆枯骨。

何霜叶说这番话也是因为被她自己证实过，化作怨鬼去见生前的恋人，却被那人找来一方游道。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人，不过眨眼，就要她永世不得超生。

恨，是正常的。

孟月灵从不觉得她这些话有错，可那个小男孩儿，总是抱着腮帮甜甜地唤她“神仙姐姐”，她在水下看着，阳光落到水面折射进那双澄澈的眼睛里，眼底好似有万千星光浮动。

她喜欢，喜欢听他叫自己“神仙姐姐”，纵使她只是一只水鬼。

那个小男孩，原来就是他呀。

这缘分还真是妙不可言。

谢无意：“昨夜匆忙，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声谢谢。”

孟月灵走出回忆，朝他弯下嘴角：“你已经说过了。”

说了一整个夏天。

谢无意：“报告上的不算。”

姜尘准备饭菜期间，谢无意洗漱完到楼下仓库找酒，翻来翻去，还真让他找到一瓶他考上大学那年，爷爷斥巨资买回的茅台。

“土地神，那是什么？”孟月灵和姜尘不熟，只好跟着他，站在仓库门前朝里张望一眼，就看见堆放右手边的圆木。

谢无意取出茅台，回她：“只是些不值钱的木头。”

孟月灵知道是木头，就是不知道他放那许多木头在仓库有何用。

谢无意将茅台酒小心抱在怀里，出来跟她解释：“别看现在不值钱，等做成木雕，身价翻数倍。”

这年头在村里开杂货店，根本没赚头，谢无意现在还是人身，要吃饭，总不能光指着这一家不赚钱的小店。

好在他还另有门手艺——木雕，闲暇无事拍拍视频发网上，一个月也能接到几单，都是些视频下留言“多拍拍手”的有钱姐姐们。

她们一定是觉得他手艺很好。

谢无意抱着酒，边上楼边跟孟月灵吐槽：“钱这玩意儿，什么时候都是最重要的。”

孟月灵：“难怪你非要何霜叶赔手机钱。”

最后一层台阶，谢无意差点绊个跟头，护好怀里的酒辩驳：“什么叫非要，本来就是因为她突然出手，我手机才给摔了，换个屏要不少钱呢。”

他嘟嘟囔囔，又问：“何霜叶，怎么样了。”

孟月灵没有回答，只道：“等她下次来，自己问问她好了。”

谢无意懵了：“下次！？五百年？八百年？”

孟月灵笑而不语。

谢无意：“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这话……好香。”

麻辣香气直冲鼻间，走进客厅，一张不大的八仙桌上，五盘热菜，外加一锅热腾腾的鲫鱼汤。

谢无意转瞬将要问的事抛到脑后，浅尝了一筷子爆炒腰花，好吃到热泪盈眶。

他赶紧拉着孟月灵坐下，开了茅台，拿出三只酒杯。

姜尘舀了汤放到他面前，道：“我就不喝了。”

谢无意：“你不喝酒？”

姜尘：“今天不喝。”

那好吧。

谢无意收回一只杯子，和孟月灵两人对半干翻那瓶茅台。

然后……吐了个昏天黑地。

青着脸蹒跚出卫生间，及时被人灌碗醒酒汤扶到椅子上，谢无意侧过身，重心往后一仰靠在人身上，朝孟月灵竖起拇指，“月灵姐，你可真厉害。”

孟月灵比他还多喝一杯，别说醉意，脸上甚至都没泛上红，她浅浅淡淡笑着解释：“我生前，家里是酿酒的。”

谢无意慢慢弯下拇指。

一言不发拽过旁边人的手臂，将脸转过去。

孟月灵忍俊不禁，随后就见那位不怎么说话，存在感却极强的长发男人，抬手放在谢无意背上，给他顺了顺。

简简单单的动作，不禁让她想起生前，每当父亲喝醉酒，母亲也总是这样半抱着给他顺背，颇有耐心地听父亲说半宿醉话。

他们是夫妻？不是两个男人么。

如炬的目光落到身上，孟月灵后脊猛地窜上一股凉意，赶紧收回视线，同谢无意说起正事：“来之前，城隍托我给你带句话。”

谢无意扒着人手臂侧过头。

孟月灵：“他说，扣的那800功德就算抵消了，今后一年再接再励。”

谢无意呆愣了会儿，提到功德瞬间醒酒：“等会儿，怎么就抵消了？这怎么看都不止800功德吧。”

孟月灵：“这我就不知道了。”

谢无意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不是月灵姐，你来的时候怎么不说啊。”

孟月灵：“怕你吃不下饭。”

谢无意：……

谢谢，这回晚饭是真的吃不下了。

下午坐在杂货店里醒酒，谢无意越想越不服气，累死累活落水两次，结果一正一负扯平，还是0功德。

不行，他要闹了。

谢无意酒壮人胆，忽地拍桌站起，“月灵姐，帮我看下店，姜尘，我们走。”

姜尘：“去哪里。”

谢无意咬着牙冲他笑：“城隍庙啊，来这么久，丑媳妇总得见见公婆吧。”

丑……

姜尘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拿上外套跟出店外，谢无意已经戴好头盔跨坐在后座，拍拍前面的座椅：“你开，我喝了酒。”

***

粉色电动车一路招摇过市，来到城隍庙。

谢无意下了车，头盔一放，急哐哐就往庙里冲，迎着庙祝等人倍感疑惑的视线，直奔后殿。

恰逢城隍今日沐修，正抱着保温杯逗猫，挠地小黑猫四脚朝天露出柔软的肚皮，左右转着脑袋咬他手。

谢无意就在这个时候闯进来，嗬嗬喘着粗气，大声喊：“周大人！”

黑猫吓一跳，尾巴毛一炸，快速溜走。

周信康悻悻收回手，站起身瞧他比黑猫身上的毛还炸，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开口：“是你啊。”

“是我。”谢无意疾步走近，“我来问问大人，厉鬼的事我没办么？”

周信康：“办了。”而且是超额完成。

他闻到一股酒味问：“喝酒了？”

谢无意红着脸，摇摇晃晃：“喝了，怎么了？抓了两只女鬼功德还是0，干脆喝死我算了。”

周信康抿唇，眼里满是嫌弃。

还是别去阎王殿丢脸了吧。

酒精刺激着大脑，谢无意还处于兴奋状态，胆子越来越大：“大人，我可是抓了两只鬼，两只！另一只还被封为护城河神，我不说我有功劳，这怎么也不止800啊。”

周信康吸溜了口保温杯里的热咖啡，彻底镇定下来：“你以为功德好挣？还是你以为，打灶神一顿那么容易解决？”

别的不说，单他打灶神这一项就足够被换了。

谢无意鼓起腮帮，委屈巴巴：“谁让他说我的嘛。”

周信康：“那你也不能折他一条胳膊，断他腿。”

开始他就觉得不对劲，打架哪能打掉800功德，后来拎着果篮去看那位灶神，好家伙，折条胳膊断条腿，脸被纱布包的，就剩右眼露在外面，这搁在谁身上，不闹着要阎王殿开了谢无意。

周信康就不明白：“不就笑话你几句，何至于下这么重的手。”

谢无意不说话了。

原本是来讨要说法，结果又变成听训。

他不愿说，周信康也不刨根究底，只叹口气又道：“除了这事，还有别的事要跟我说吧。”

谢无意点点头，没看到姜尘跟过来，双手拢着嘴小声说：“大人知道祸神来南颐的事吧。”

周信康眸光微滞，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听说。”

谢无意：“他到云水村了……您好像并不意外。”

“就凭你那点灵力，猜得到。”周信康喝光最后一口咖啡拧上杯盖，声线都变了，只可惜谢无意处于中度醉酒状态，听不出来。

再次回头看眼拱门入口，谢无意：“他现在赖我那儿了，大人，我该怎么办啊。”

做饭再好吃，也不能抹灭他是祸神的事实。

云水村暂时是没事，他可就不好了。且不说庙塌落水这些，昨天姜尘居然帮他洗内裤，洗内裤啊！

昨晚谢哥范哥带着两只女鬼走后，他臊地都没敢再跟他说话。

周信康两步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你当明白，祸神，不能随意驱逐。”

谢无意：“所以？”

周信康顶着他殷切的目光，大喘气：“……给他办张身份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来晚了（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