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大凶。
丹恒抬起头，余光瞥见三月七的表情，活像见了鬼。
“那个啥，丹恒……”女孩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我说一件事，你千万不要怕！”
……总感觉是意料之中的展开呢。
丹恒：“你说吧，我是专业的，我不会怕。”
“其实我……”
猛然间，丹恒睁大了眼。
那无数噩梦中反复出现的场景骤然降临，眼前女孩的身体上一瞬间迸出数条细密的血线，继而沿着裂缝毫厘不差地切开，未说完的话语就那样碎在了空气——
空荡的教室不知何时被昏暗的红光填满，就像一个小小的方盒之外遮了一层血色的幕布。
而某个他不久前才见过的、熟悉的身影，正从阴影中缓缓地向他走来。
“又见面了，饮月，我说过你我有缘，还会再见面的……”
丹恒后退一步，猛地撑住了一旁的桌子。
刚刚发生了什么？
不，不……这是现实吗？还是说他一直沉睡在某个梦境之中没有醒来？
一滴冷汗沿着脸颊滑下，丹恒喉头滚动了一下，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像是要把那个长发的男人盯出个窟窿。他不能低头，也不敢低头——
一声轻笑，随即是无奈的叹息。
丹恒像是忽然被这声音惊醒，怒意有如干柴烈火，撑在桌边的右手摸索着握住了用来削笔的小刀。
他不动声色地将它藏进手心，视线仍然未从那个男人身上挪动一毫。
男人歪了歪头，对于他的小动作全无反应：“你的迟钝真让我惊讶。我明明早让你送走那只‘幽灵’，这样今天谁也不会受伤。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是你杀了她。”丹恒说，“你才是凶手！”
“是吗？哈哈……如果这么想会让你忽视自己的无能，那你就尽管怨恨我吧。”男人喉咙里发出一道喑哑的笑声，听得丹恒莫名有些恍惚——他很快发觉这个人说的话和当初给他的符咒上的符号恐怕异曲同工，这的确是会影响他的神智，而且绝对是故意的！
“你说是那个鬼魂在作祟。”丹恒沉声道，“所以它到底在哪儿？”
“现在？”男人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很轻微地“嘘”了一声。
“别回头……”
“它就在你的身后。”
呼啦啦！
连空气都静止一般的空间中，一排窗帘忽然搅起，浓烈的土腥气灌了进来，丹恒一怔，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刚才他一直没有低头，那一幕冲击性的画面太过刺激以至于他直到现在才刚发现，他的周围根本没有血的气味，也并不存在什么尸体！
丹恒悚然一惊，抄起手中的小刀就扑向那人形厉鬼的面门，而此时那人一道咒术刚刚成型，密密麻麻的咒文爬上那张惨白的脸，如果他刚才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片刻后倒下的必然是他自己！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那道士堪堪躲过一击，脸上的面纱却被挑飞，他一摸鼻尖，看到指腹上的红痕，终于露出一点不悦：“麻烦。”
“你为什么不肯用那张符？”
道士表情仍能算得上平静，可配上他皮肤上刺青一般的墨字和有些变调的声音，这场面就显得诡异极了。丹恒感觉到了手上的一点温热，也许是刚才沾到了这家伙的血……等等，也就是说这鬼东西其实还是个活人吗？
“你为什么不用呢？”
只隔了一两秒，男人又如此问了一遍——他像是根本不在乎丹恒的回答，只是神经质地发表怨念，于是丹恒更是打定了主意不要去碰那个玩意儿。说话间两人又是一番缠斗，丹恒发现这个家伙只要被近身缠住就无法自如地施展他那见鬼的咒术，但这人体格实在比他强太多，哪怕是简单的硬碰硬也不是长久之计。他咬咬牙，想起手中的刀，正盘算着实在不行来点阴的，却在此时又听见了一声叹息。
“该说你盲目自信，还是愚蠢呢？看看你的脚下吧，是什么让你认为刚才那些只是幻觉……”
……不。
血肉炸开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丹恒狠狠打了个寒颤，他已经尽力不再去仔细回忆，可男人这句话仿佛有种魔力，不住地催着他低头去确认什么。
不行……
片刻的迟疑终于造成了危机。丹恒回过神，已然看见那道士燃起了一团绿油油的咒，他呼吸一滞，感觉嗅到了久远冰凉的霜。
再想要躲避也为时已晚，丹恒眼前一花，感受到一股透骨的寒意穿胸而过，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然而极短的一瞬过后又消失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
一只透明的手臂结成了冰块，那身影的主人发出一道闷哼，另一手飞快画了几个印记，点在了成冰的臂膀上。
那道士表情漠然，手却悄然靠近了不知装着何物的口袋，只是在看见后面丹恒逐渐呆滞的表情时，还是发出了一声嗤笑。
而丹恒，时隔多日，终于见到了这一直对他纠缠不休的鬼怪。
一只和那个阴阳先生有着同样面容的，白色的幽灵。
07
这可真是太戏剧性了。
丹恒不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更加握紧了手中的折叠刀。那只幽灵冻住的手臂已经开始还原，但它的表情……如果那可以说是面部表情的话，看起来有些一言难尽。
它看了看身后的男孩，欲言又止，又扭回了头。
“你早该离开这里的……”“它”低声说，“我那么努力想吓跑你，可你就是没反应。”
“是啊。”另一边，人类状态的“他”居然接话了，“但是他也不肯用我的符——既不听你的，也不听我的，小子，你到底想怎样呢？难不成你还有什么‘龙尊大人的遗产’，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胡言乱语。”鬼魂幽幽地说着，却是有意无意地飘到了丹恒的面前，“刃，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杀了这孩子并不能解决你的问题！你被‘鬼王’的意识操控了，杀死他不是你自己的想法！顺着它的意思做会发生什么你难道想不到吗？我原本就是你为了阻止这种情况才创造的，为什么现在——”
“嘘。”“阴阳先生”——现在丹恒知道他的名字叫刃了——闻言只是很无所谓地打断了幽灵的话，“聒噪。我没有教过你审时度势吗？很显然，鬼王的怨念正因饮月而起，他死了，一切的因果就能终结。我想你该继续保持安静了，应星。”
“你知道这不可能！”眼见着他又要起手画什么符咒，应星连忙止住了原本想说的劝诫，转头对身后的男孩急道，“跳窗！外面在下雨，你不会受伤！千万不要用那张符，否则他会——”
最后一句话戛然而止，就像一台投影仪被按下了关机键。丹恒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幽灵转眼间重归无影，只停了一瞬，拔腿就跑。
若有若无的凉意还在身边打转，他知道应星其实还在他身边，只是他看不见也听不着。这种凉意曾经只能带来“撞鬼”的惊悚，此时却已经转变成了一种安心的来源。比起那明显疯疯癫癫要人命的诡异男人，还是这只替他挡刀的鬼更叫人信服！
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窗边，那一直笼罩在教学楼上的“幕布”果然像撕开了一道裂隙，闪电与惊雷接踵而至，而暴雨，已然在地上积出一滩小小的洼。丹恒纵身翻上了窗台的边沿，还未回身就听见了后面什么东西破空将近，连忙将心一横，直接向前一倒跌落了窗外——
匆忙间，他还没忘往虚空中拉了一把，似乎想要带走那里的什么东西。
预想之中的冲击并未来临，就如他刚才在室内听不见风雨雷电一般，这片雨幕就如同一个温柔的摇篮，轻轻接住了他。
丹恒睁着眼，正看见天空中划过一番紫电，竟好像带着什么奇异的魔力，撕裂了高空的黑暗。
耳旁好像听见了狮子的咆哮，又或许那只是雷声大作。一秒，或者是两秒，他于空中坠落，而接触地面的一瞬间，他再度睁开了眼。
08
“早上好……嗯，或者说晚上好。”白发幽灵蹲在床头，一旁的芝麻酥还窝在丹恒胸前，睡得乱七八糟，压得他差点喘不上气——他都要怀疑自己噩梦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胸前的黑猫还是眼前的白猫了，不过也没差，反正两位都是如出一辙的……难搞。
丹恒张了张嘴，有点不知道该对刚才的奇异梦境发表什么看法。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无措，“幽灵”十分友善地微笑了一下：“还需要自我介绍吗？我叫应星，其实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鬼魂，就像刚刚你看到的，我是刃……那个‘阴阳先生’的一缕魂魄，我的本体还活着，所以我只能算是一种，灵魂出窍？”
所以就不用害怕了是吗？可是现在是大晚上，而兄弟你还是那种经典白色阿飘啊！
丹恒默默坐起身，被颠下来的猫咪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喵”了一声又从他腿上钻进了被窝。
“……很高兴你刚才能相信我，这样才能脱离刃制造的梦境。”应星牵了下嘴角，却是自嘲地笑笑，“就如同我不是鬼魂，刃其实也不是道士。用我们业界的话说，他是一个‘猎人’。”
“猎人？”
“更准确一点，是‘猎鬼人’。”应星说，“游走阴阳，狩猎魍魉。他们是幽府的代行者，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纠正错误，让游魂野鬼回归该去的地方。”
丹恒斟酌了一下：“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其实只能对‘鬼’出手？”
“对，猎人们的咒术无法对阳间的人奏效，这是他们的戒律，也是一种刻在因果之中的‘规则’。”应星赞许地点点头，“所以你知道了他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让你用那张符——那是用他心头血画的厉咒，名为‘太阴大辟神咒’，我实话说，它真的能让我魂飞魄散。刃想要你杀了我，这样你就不纯粹是属于‘阳间’的存在了，你与‘那边’产生了交集，然后——”
丹恒：“他就可以对我下手？”
应星微微一笑，似乎在称赞他的机灵，可很快又收敛表情，透明的眼皮垂下来，像是一层易碎的琉璃。
“但那只是他以为。”丹恒立刻会意，“你是他灵魂的一部分，如果你不在了，会有什么后果？”
应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永陷沉眠。”
周遭的场景如百叶窗般翻过，只是一个晃神，就幻化作了另一番天地。
丹恒揉了揉眼睛，发觉自己竟然又回到了之前梦境中常见的那片古战场，只是此时这座城池还未被战火殃及，赫然还是一派兴兴向荣的境地。
他低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换了一身衣袍，青白色的长衫垂落地面，只从布料来看，就出身不凡。
“这里大约是距今一千年前的仙舟洞天，罗浮。”
丹恒一偏头，却没有在身侧看到说话人的身影，但几乎是下一秒，他的周身就热闹了起来，空旷的街道上突然塞满了行人，他不由往边上挪了挪，以避过前方驶来的马车。
看不见的魂灵仍在叙说：“既然已经见过刃那样的猎人，你应该也能猜到世上一些仙家法术、奇珍异兽的存在。罗浮是当时较为繁华的都市之一，而这里的人们，自称‘天人’。”
画面再度一转，丹恒扶住了身前的栏杆，而在更遥远的海面，他看见了一棵参天的巨木。
“只是好景不长，先进的文明更易引来觊觎它的存在，‘鬼’，并不全部是游荡在荒野的失落者，有时它们正是最危险的狩猎者……”
天边一抹火烧云，红得像滴血。巨木之上，千百根枝丫中探出了千百张面容，或哭或笑，树叶摇曳着，唱出“沙沙”的哀歌。
如云的将士们汇聚在它的脚下，如同仰望巍巍的山阿。比死亡来得更快的是心智的崩溃，往往只是一个照面，全副武装的盔甲里就生出了银杏的枝叶，它们很快跟上了巨木的节奏，和着惨叫与悲叹一道唱起歌。
这个画面……
丹恒无意识间握紧了双拳，他想他似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战争开始变得胶着。巨木的根系无法前进一步，可它的拦路者也渐渐枯涸。
……为什么还没有出现？
丹恒有些茫然，按照梦境中的发展，接下来应该有一个长发的龙角青年赶到战场，他会引来滔天的洪水将敌人淹没。可眼前的战事仿佛要进入尾声，照这样下去城中的人类必然只能吞下战败的恶果——
啊。
等一下。
丹恒缓缓扭头，看见了地上一滩血泊。
如瀑布的青丝在他身后漾开，血流而成的“镜子”上，一对晶莹的龙角辉映交错。
与此同时他想，该下雨了。
轰隆隆！一声巨响。
暴雨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