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打开的时候，蒋临渊忽然打了个喷嚏，皱眉蹭了蹭鼻子。
复康医院的规模并不大，包括一栋门诊楼，两栋相互联系的住院楼和一栋功能复杂的综合楼，而手术室则在住院楼的第三层。
一张张病床从蒋孟二人身边飞驰而过，住院楼的地上摆满了担架，密密麻麻地甚至看不见底下的地板！
伤痛折磨着暂时被放在走廊上无人处理的病人，哭叫和哀嚎声此起彼伏，残破的躯干因为疼痛而不住地扭动，这情景宛若人间炼狱！
蒋临渊勉强忍受着那些痛苦的嚎叫：“止痛药不够了，不然不会任病人疼到这个地步。”
孟知妄皱眉环视四周道：“嗯，人手也不够。”
家属、病人和医生踉踉跄跄地快步穿行在放满了担架的走廊上，满耳都是仪器的报警声，蒋临渊忽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焦糊味。
他视线一转，就看见远处靠着墙根的阴影里放着几抬担架，几具焦黑得几乎不辨人形的身躯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其中一具身上还可以看见已经不完整的消防员制服。
蒋临渊是医生，但他是习惯在干干净净的手术室里做精密手术的眼科医生，这样的场景对他也并不好接受。
蒋临渊无奈地移开目光，可是那股焦糊的味道漂浮在空气里，怎么也无法抹去，让他心情沉重。
“啊啊啊，救命啊！”
“医生！医生！救命啊！”
“死人啦，要死人啦！”
就在离孟知妄几步远的地方，一小撮人忽然发疯似的大喊起来，借着身高优势，孟知妄一眼就看见了一股喷射的血泉！
“我是医生，让一下，让一下！”
他拨开人群，面前躺着一个已经失去意识的中年男人，他身材肥胖，大腿根部伤口处的血液喷出将近半米高！
那明显是伤到了股动脉，动脉出血的速度极快，出血量极大，分分钟就可以夺去一个人的生命！
孟知妄毫不犹豫地走过去，刚一接近，就被喷了一头一脸的血，温热腥黏的血液甚至直接进入了口腔，满嘴的铁腥味让他产生了生理性的反胃感！
孟知妄用力用双手压住了男人腹股沟中点稍下方的位置，这样最基础的压迫止血起效不大，喷薄的血水仍旧源源不断地从孟知妄的指缝间涌出。
如果再不做进一步的止血措施的话，这个已经进入休克状态的男人一定会死！
可是孟知妄只有一双手，压住了止血点之后，他无法再进行下一步的操作！
“蒋临渊！”
孟知妄抬起一张被鲜血染红的脸，冲着人群里踌躇不前的蒋临渊发出了一声高呼！
那声高呼如一声炸雷一般炸在蒋临渊耳畔，满脸鲜血的孟知妄用炽热的目光注视着蒋临渊，眼神锋利如刀！
蒋临渊看见孟知妄指缝间渗出的血水越来越多，甚至滴落到了地板上。
他分明应该听不见那朵朵血花啪嗒啪嗒溅开的声音，但那声音在他脑子里却越放越大，强烈得像一种无法挽回的宿命！
本能的抗拒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蒋临渊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被人夺舍了，僵在原地，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
“蒋临渊，过来帮我！”孟知妄再次呼救，但是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轻蔑与责怪：“他要死了，别忘了你是个医生！”
“医生”！
那两个字让蒋临渊一个激灵，顷刻间神魂归位，他大步向孟知妄跑去：“我要怎么做？”
孟知妄的头发上落下一滴血水，打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接替我，紧紧按住这里。”
在两人的手交替的时候，动脉高压高速的血液再次喷薄而出，已经无法达到刚才的高度，但还是溅湿了蒋临渊胸口处的衣服。
孟知妄向四周呼叫，但并没有人响应：“护士在吗？有止血带吗？”
孟知妄是上过手术，待过急救，见多了生死的，正是这样的经历让他在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克制和冷静。
他立刻脱掉了自己的姜黄色上衣，他只单穿了这一件，肌肉结实的上身就这样明晃晃地暴露在空气中。
孟知妄将自己的上衣拧成绳状，然后抬起男人的大腿，在腿根处牢牢打上一个结，做成了一个暂时的止血带。
看见蒋临渊有些颤抖的手，上好止血带后，孟知妄立刻接替了蒋临渊，自己继续按压着伤口。
“你做得很好。”那是孟知妄第一次用那么温柔的口吻对蒋临渊说话，他知道现在的蒋临渊需要这样的鼓励：“去找医生或者护士来，他需要马上进行手术！”
蒋临渊的表情还有些愣，但是下意识地听从了孟知妄的指挥，开始在担架床间穿行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有种不真实感。
奔跑的过程中，蒋临渊感受到手上的血液从温热渐渐变得一片冰凉。
在这炼狱一样的场景中，蒋临渊努力搜寻着穿白大褂的人，终于截住了一张刚刚空出来的轮床。
“我是医生，那边有一个股动脉出血的患者，现在已经休克，意识丧失。刚刚上了个简单的止血带，现在急需输血输液，再给两个单位的去甲（注）。”
几人合力将体重两百多斤的中年男人抬上了轮床，地上还留着一大滩血，辘辘的车轮碾过去，留下一条骇人的痕迹，飞快地推向了手术室。
送走那个病人后，孟知妄用胳膊擦了擦额头上不断往下淌的汗珠，却蹭到了一片已经接近干涸的血渍。
不用照镜子，孟知妄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大概很恐怖，单衣刚刚被用来当止血带了，上身裸露着，让脸皮很薄的孟知妄耳朵立刻就红了起来。
平心而论，孟知妄的身材实在是好得很，蒋临渊刮了他一眼，才脱下了自己的西装外套兜头扔给了他。
孟知妄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立刻穿上，蒋临渊的衣服对他来说有点小，但现在也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
就在孟知妄刚想起身的时候，一对满头白发的夫妻拉住了他染血的手，红肿的眼里不断溢出泪水，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问道：“医生，为什么我们刚把扎在我儿子身上的铁棍拔掉他就不行了？”
妻子抹着眼泪说道：“怎么流了这么多血，是不是我们害了他呀？”
是，的确是。孟知妄在心中默默作答。
铁棍在之前或许只是稍微蹭到了股动脉，但它本身像一个楔子定在那里，暂时地维持住了微妙的平衡。
就在那对夫妻试图拔出那根看似松动的铁棍的时候，难以避免地会产生晃动，加剧周围组织的损伤，同时也会让断裂的股动脉没有任何东西的压迫，血液才会汹涌地喷出来。
孟知妄舔了舔嘴唇，一本正经地说着违心话说：“跟你们没有关系，铁棍本来就扎破了他的动脉，你们拔出来只是让血流出来了而已。”
“没错。”蒋临渊在一旁帮腔道，“您儿子的处境现在的确很艰难，现在您能做的就是保重自己，然后慢慢等他熬过来。”
孟知妄和蒋临渊对视一眼，两人对彼此的想法心知肚明，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苦笑。
他们这个行业之所以难做，就是因为一边要求是求真，一边又充满了善意的谎言。
就在孟知妄继续安慰着那对老夫妻的时候，蒋临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在看见来电显示上蒋天王三个大字后，他咝了一声，走出人丛去墙根处接通了电话。
“你现在在哪儿？”
“复康医院。”
那边的蒋天王不是一般的不信任他：“我不信，发个定位给我。”
蒋临渊一阵无语，无奈地发了个定位过去，这才终于打消了自己亲爹的猜疑。
“既然这样，你帮我留意一个人。”蒋镇宁认真的时候，说话的语速会不自觉地放慢，比如现在，“一个叫周礼阳的特警。”
“特警？连特警都出动了？”蒋临渊眉头微皱。
“你能找到他我就给你更多情报，找不到就别问了。”
“什么意思？喂？喂！”
看着手机屏幕上通话已结束的提示，蒋临渊气得牙痒痒，决定回家之后一定要跟他的亲妈告告状，好好修理一下除了老婆什么都不怕的蒋天王。
恨恨地收了电话，蒋临渊一回头就看见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孟知妄，他那一脸血的造型实在惊悚，差点儿吓了蒋临渊一跳。
蒋临渊深深地吸了口气平复心情，孟知妄却浅浅地笑了一下：“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吧，眼科医生？”
孟知妄说得没错，眼科之所以会成为私营医院最多的科室，就是因为它极强的独立性。蒋临渊专精眼科，对于其他科室的认识有些还停留在本科阶段的教科书里。
蒋临渊的老脸难得的红了一下，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孟知妄嘴角的笑容扩大了：“很厉害啊，你做的比我第一次的时候好多了。”
感觉自己全程都很怂的蒋主任稍稍找回了一丝自信，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们去更衣室冲个澡吧，这样看着太瘆人了。”
每个医院的设计思路其实都差不多，蒋临渊很快就摸清了复康医院的布局，带着孟知妄走向了更衣室。
坐在更鞋区门口的护士惊愕地看着这两个一头一脸血的男人，吓得差点儿跳起来。
“您好，我是中心医院的蒋临渊，来这里支援的。”蒋临渊出示了自己在中心医院的工作证，“这个是孟大夫，我们刚刚抢救了一个大出血的患者。”
“啊，原来是这样，你们这样看着也太吓人了，从这里的更鞋区出去直走出去，最后面有一个淋浴间，你们先去冲个澡吧！”
胖胖的护士阿姨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们，心跳还没有完全慢下来。
“您可以给我们拿两套刷手服吗？”蒋临渊苦笑着说，“我们身上的衣服估计都要报废了。”
“没问题！”
护士阿姨一口答应下来，有些手忙脚乱地拉开抽屉找钥匙，从身后的储物柜里拿出两套深绿色的一次性刷手服交给了蒋临渊。
穿过更鞋室，更衣室里空无一人，复康医院的医生正在外面的手术室里工作，外面的救援队又还没有到来，只有一排排的更衣柜沉默地立着。
找到淋浴间后，孟知妄和蒋临渊走进两个相邻的隔间，打开花洒，从脚边哗哗流过的水被染成浅红色，打着旋儿进入了排水口。
蒋临渊身上那套价格不菲的西装算是彻底报废，他本人倒也不心疼，甚至已经开始琢磨什么时候再去定做一件新的，败家的本性暴露无遗。
蒋临渊用力搓着自己手上已经干涸的血渍，手指因为用力绷紧而微微颤抖。
自从进入医学行业后，蒋临渊听过身边无数同学和同事讲述过自己从医的理由，无不充满激情，饱含理想主义色彩。
蒋临渊则从来没有在类似的场合中发过话，因为他的答案只是单纯的“不想浪费分数”。
尤其在经历过科室里激烈的内斗之后，蒋临渊越来越感到身心俱疲，对自己投入了如此多精力的这份职业也产生了怀疑。
信仰？理想？仁心仁术？
其他医生身上那么自然的东西他似乎都没有，他曾以为自己只把医生当成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工作，用来换取一份还算慷慨的薪水。
他和别人的不同仅仅在于他野心勃勃且足够聪明，但这又无法解释他对每一场手术趋于极致的精益求精。
刚才跟孟知妄一起抢救患者时那种心如擂鼓的感觉似乎唤醒了他心底的什么东西……
蒋临渊低头看见了身边孟知妄的脚踝，纤细的一截，脚边的水流颜色犹带浅红。
蒋临渊一边拢着头发一边若无其事地问道：“孟知妄，你当初为什么要学医啊？”
（注）即去甲肾上腺素，可以收缩外周血管，休克时可以用作升压药。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的孟老师帅爆了有木有？
蒋主任有点小怂但也没掉链子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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