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又夏感觉自己的心脏瘪了,是的,就是瘪了。它瘪成一个奇怪的形状,每一次狂跳都紧促得不行,心悸和慌乱袭来,几乎让她有点站不稳。
也不是没有被表白过,但梁又夏不是很有浪漫细胞,对这方面算得上兴致缺缺。而且,这是耿竞青,她想他总是跟她从前认识的男生不太一样的。
他是——
他是比别人怎么想他要更好一点的那类人。
对,耿竞青是这样的。
耿竞青很幸运,很有资本,在他喜欢的领域乱闯,而梁又夏还没有任何成果。那个会闪闪发光的,自由的,象征着另一种可能的舞台还离她很远,远到近一年过去,她还是觉得离夏天的女生宿舍更近些。
耿竞青知不知道,“因戏生情是很正常的”,不过要么“永远”,要么连朋友都做不成。
耿竞青了解她吗?他喜欢她什么?
短短一秒钟,脑子里像是想了一万种可能,又像是什么都没想,最终化为十九岁的梁又夏的“慎重”——在这样一个年纪,有这样一个相遇的结果,原地踏步成最优选择。
她终于有些艰难地发出声音:“……可能你喜欢的不是我……我们还在拍电影。”
耿竞青反应了片刻:“你是觉得我分不清戏里戏外?”
“是吗?”他压着紧张,声音低哑。
“我没分清。”
忽然,梁又夏说。
体内累积的酒精仿佛在这一刻全部泄出升腾,让她整个人都恍惚起来:“我……我没分清。”
耿竞青沉默了一会儿:“什么意思。”
适应了黑暗,微微睁开眼,在一团漆黑中看见他靠在墙壁上,手插进兜里,身姿都有些紧绷。梁又夏忽地发现,她居然是习惯他们之间这样的,习惯一场场风暴后收拾混乱。
大脑如浆糊一样。
“……等电影拍完之后再说好吗?”
“等多久?”
梁又夏当然说不出具体的数字,含糊着,心完全乱了。
心里像被什么烧过又碾过一样,耿竞青紧抿着嘴,胸膛起伏半晌,语气很隐忍:“好。”
沉默了一会儿,他慢慢朝前,忽地又说:“没有那种可能。”
梁又夏茫然无措,心中的感受无法言喻,她的心脏真的瘪掉了,再次再次地瘪掉了。
很快,耿竞青就上了楼,直至此时,步伐似乎也有点不稳,像突然也喝醉了。而她松开扶手,也不让灯亮,就在昏暗里混乱不堪地开门。
事后,梁又夏只记得那晚自己魂不守舍地倒在床上,太阳穴昏胀胀的,而时间在反复的体味中凝固了,仿佛他们还站在门前,都有些欲言又止。
那种感受或许过了很久很久也会记得——她还不一定懂什么是爱情,但先懂了多巴胺和荷尔蒙,懂得了那种怎么也挥散不去的脸红心热。
耿竞青的告白确实不是好时机。
后面的整整一个月,两人再相见,都分外不自然。她在想他有没有后悔,他在想她是不是讨厌起自己——尤其在被罗业然嘲笑过后。
他们莫名其妙地,也不会总总在楼梯间遇到了。
两个人想来想去,都出了戏,做什么都别扭得不行,自然也影响到了拍摄。
那天,徐永君把梁又夏叫了过去。
三月份,天渐渐暖和,可能是战线拉得太长太久,两个主演状态不行,加之春困时候,整个剧组状态都很不好。
有时梁又夏很佩服徐永君。
一开始她觉得这个导演很体贴亲和,后面发现他是外热内冷,有点古怪。
原本她以为耿竞青和他是挚交,之后却发觉两人的关系也不算很亲密,耿竞青似乎有更好的朋友,而徐永君在人群里很疏离。
她佩服他的点在于,徐永君不是看起来神采奕奕的类型,但拍了那么久,他没有一刻在松懈,隐隐有点疯魔和偏执一般。
梁又夏一直被“NG”,自知原因是什么,不禁低下头:“徐导。”
他不是那种会跟演员培养出感情的导演,微微皱着眉,神情算不上好,有些冷淡、复杂:“我以为过这么久你会变得专业一些。”
梁又夏咬了咬牙,又听他说:“你不要让我觉得换个人会更好。”
“……”
“好像你的感性没用对地方,”徐永君淡淡道,“理智也比我想得少一点。”
“……”
这话就像一根锋利的箭,狠狠扎进她心里,梁又夏嘴巴微张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像学生时代被老师斥责一样,无地自容。
她抱着剧本,彻夜失眠,感到羞愧又痛苦。
不知道他有没有找耿竞青,总之那天过后,两人的状态渐渐恢复过来,能成功入戏了,且因为拍摄的戏份的特殊性,都比从前更加沉浸,有点走火入魔。
渐渐地,她又被陶雨占据,顾不上现实。情被拼命压制,只留了点影的尾巴。
春困渐过,当初的入戏状态捱过暖春,保持向前,直至四月、五月……六月。
整整一年过去,南方的潮热重临,但今天,每个人都没受影响,精神高涨。
“Action!”
陶雨和明骁的钱用完了。
随着时间流逝,两人的“逃亡”有些变了味,似乎不是在躲避杀人罪名,而是在固执地,继续“离开”。
这天早上,是陶雨率先醒来。
明骁被她的动静吵醒,侧头去看:这段时间,陶雨睡得很不好,总是做噩梦,越来越沉默。
两人在这段逃亡中,也确实有过一些璀璨美好的时刻,不过到了现在——不知过去多久了,他们都渐渐有了心事。
他看着她白皙的侧脸,一时也没有多想,只记着口袋空空的事情:“……我出去一下。”
“好。”陶雨点了点头,而后开始咳嗽。她瘦了很多,不久前又烧了,明骁倒是状态还不错,没有什么“症状”。
这一咳,把两个人的心都咳沉。明骁站起来,不知怎么,又留了句:“……你在这里等我。”
陶雨没说话。
他披了衣服就往外走,下楼时路过老板,对他露出一个有点感激的笑,老板点点头,似笑非笑的。
明骁不禁想,其实他们还挺幸运,他带来的钱早就用完了,是这个老板人好,竟免费提供了几天住宿和餐食……
他下了点决心,走到金灿灿的阳光底下,微微抬头,看着刺眼的天空。
半晌,明骁动身,进了一家杂货店。伴着有点紧张的步伐,和愈发佝偻、没了少年样的体态,他慢慢晃到货架后面,一边观望,一边飞快将东西放进大衣里。
他排练过很多次了,可不想,还是出了差错!
“你干什么?!”老板注意到不对劲,猛地站起身,往后面走来,“谁在那里!”
明骁一愣,裹紧衣服飞奔而出,狼狈又急躁,然而四面八方涌来热心的群众,纷纷追他而来,几双大手一套,把人狠狠擒住了!
“……让开!”衣服拉来扯去,东西全掉在了地上。不是什么值钱的,他本想着,一步步来,先弄点急要的,可谁知就这么被抓着了。
“年纪轻轻不学好!还动?还想逃?光天化日偷东西,我报警抓你啊!”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明骁一咬牙,竟就这么说:“都让开!放开我!”
“……我……我有艾滋!”
人群一静,接着,全都松开了手,唯恐避之不及。
明骁咽了咽口水,蹲下身,拣了几个东西,拔腿就跑。跑了好一会儿,他才敢停下喘气,虚脱地靠在街道墙上。
脑子有点混乱,似乎有什么突然清醒过来一样。
明骁低着头,忽地脱下衣服,端详着自己的手臂和腹部,半晌,才放下衣袖。有哪里不太对劲,他早感觉到了,但却不愿承认,可为什么不愿承认呢?说真的,他……他怎么哪里都好好的?
年轻的脸上,扭曲褪去,逐渐露出茫然。
风拂过。
良久,明骁抬头,却见不远处有家卫生所。他静了静,带着迷惘,居然有点不受控制,迈步朝那儿走去。
但在走到门口时,明骁还是停住了脚步,扭头走回旅店。
一路上,他不住地思考,又忍不住回避,几次下来心烦意乱,完全没注意到周遭的变化。
——没意识到,两边,伏着警察。
明骁头脑恍惚,正要进旅店,被从天而降的警察抓紧:“不准动!”
他还没意识到严重性,傻了一样:“我有艾滋!”
“艾滋?你有艾滋就能畏罪潜逃了?”男人大力扣住他,“你跟陶雨和马家耀是什么关系!”
他们是警察!
……他们终于追来了。
心陡然一凉,明骁嘴唇一颤,才意识到他们不是为抓小偷来的,是为……是为那件事。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仍然很迷茫,耳边,他们不断恐吓或引诱:“你跟陶雨什么关系?”
提着这个名字,难说心中是什么感觉:“陶雨……”
明骁被塞进车里,只看见一行警察急急闪进旅店。他双手不住挣扎,却被铐起无法动弹。
阳光愈来愈大,看着最后一个警察在视野中消失,明骁睁大了眼睛。
十几秒后,二楼的窗户被大力推开,一个警察往下扫视,面色凝重。
十来分钟后,开始有人下来。
明骁喉结上下滚动,无望却固执地盯着——一个、两人、三个……他们全都下来了,只有他们下来了。
陶雨早已离开。
耀眼的阳光普照大地,窗外,人群涌动,热闹忙碌。窗内,男生苍白的脸被太阳烤着,一动不动。
……
《赤情下行》至此落幕。
梁又夏站在外围,看着摄像组定在原地,而徐永君站了起来,声音有点哑:“咔!”
她还是陶雨的打扮,听到这声,不禁也看向白色无云的天空,感到恍惚。在片场整整待了十一个月,终于杀青了。
很快,耿竞青从车上下来,梁又夏则被工作人员推着,来到他身旁。
“杀青快乐!”
两人站在最中间,各自接了一束花,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杀青感言。梁又夏心里既复杂又感慨,稀里糊涂说了几句,她没流泪,但小刘居然被说哭了。耿竞青则简洁一点,可能是因方才那幕太压抑,仍有点沉默。
徐永君接着发表,最后说了一句:“一年啊……”
“好了,都先回去收拾一下吧,晚上有杀青宴。”
众人欢呼一声,纷纷散开。又是六月盛夏,微风炙热,空气里带点雨滴的味道。
这一切都叫梁又夏心绪纷纷,一年前,她还不知会如何,而现在她杀青了。这一年过得还真像是电影片段一样,帧帧凶猛又难忘……她下车,迈进惠楼,正想着,一个人影驻在前方。
梁又夏骤然停下脚步。
耿竞青扭过头。
那晚后,他们谁都没再提告白的事。
但如今电影结束,有些事情忽地又在心中叫嚣起来似的……悬而未决。
梁又夏紧张地抿了抿嘴:“嗨。”
真热啊,她后背腰侧都出了汗。顿在原地,没有朝前。
耿竞青没看她,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开口:“杀青后你打算做什么?”
电影还要做后期,不知何时完成,没那么快进展到上映的阶段。
梁又夏想了想:“回学校处理点事情,然后我想去横店看一下。”总之,最好是找个家教,同时做群演感受一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而她还没想好,路在何处。
但梁又夏不得不承认,这一年的经历,无形中改变自己很多。
“嗯。”耿竞青点点头,接着,又沉默起来。
他还记着那件事吗?
空气愈发闷热,平伏不了心里的痒,梁又夏有点难以呼吸,往前挪了一点,看着他。
“你……”
她的心提起来——你想好了吗?他是要问这个吗?
然而耿竞青看了她一眼,抱着手臂,只低声道:“……等我去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差不多要回到现在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