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隽本来觉得，姚卿·君故以三十岁的年纪，坐稳了秘书署署长的宝座，一定是泯灭了一部分的人性，但很可贵的是，不但没有，她还同时保留了杀伐果断的事业心和以诚待人的真心。

证据是，两年前，正处于事业关键上升期的她，不顾秋意国反对同性恋情的巨大声浪与严苛环境，牵着一个女大学生的手，走进了自己办公的合卺会事务所，进行了伴侣关系公证，并毫不避讳地刊报，告知公众，这份勇气，实在令明隽感动，所以近来小报上说她私生活混乱，明隽是丝毫不以为然的。

“谢谢您。”明隽说这话时，又感觉到身后传来一丝凉意，回头，却没发现什么，倒是注意到弗晓，在沿墙走着，入神地看着墙上的一张张照片。

明隽一看向她，她也正好看向此处，快步走过来。弗晓问：“公主怎么了？似乎一直在找什么？”她可真是细心，连这也能够察觉。明隽心叹，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从刚刚开始，好像有人在看我。”此话说出来，难免有些自矜美貌的嫌疑，弗晓听了，倒没露出对此鄙夷的态度，小心地观察着四周，并说：“那你暂时不要到人少的地方去，尽量和熟识的人站在一起……这位便是熟识的人吧？”弗晓终于注意到站在一旁默默观察的姚卿·君故，并行礼问好。

秘书署是专门为亲王府办公的，身为署长的姚卿，认出了眼前的弗晓，就是将与明隽缔结婚约的人。看她刚才所为，倒真是个知冷知热的人。

“这是秘书署的署长，姚卿·君故。”明隽向弗晓介绍道，正要介绍弗晓时，姚卿笑着点头，有礼道：“我认得，这便是鼎鼎大名的安攀公主了，久仰。”

“署长好，不敢当。”弗晓拱手道。前几天，小报上说的秘书署署长私生活混乱一则，应当与事实不符。纵欲者，眉目风情总流露，但看这位署长，笑显沉敛，目露寒芒，应当是个壁立千仞，无欲而刚的性子。

弗晓转而同明隽说：“你就和姚卿署长待在一起，比较安全。我先去为北冕小姐献一枝花，再回来。”明隽点点头，她便走开了。

姚卿·君故看着弗晓离开的背影，笑道：“这么好的小驸马，你是怎么找到的？”

明隽笑笑没回话，难道还能说是弗晓自己找上门来，自己往坑里跳的吗？

姚卿·君故看了看左右，确认没其他的人在近旁后，收敛了笑容，有些严肃地说：“我来找你，是有事要拜托你。”她说着，踌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想找个机会，解除和云伶的伴侣关系。”

“什么？”明隽还来不及细问，九点的钟声便在此时敲响了，她于是暂时告别姚卿·君故，去领着弗晓一起去准备长跪了。

长跪场布置在院子里，秋意国冬季本就多大风，加上北冕府邸三面环山，狭管效应，入夜了，会场十分寒冷。

由于是丧事，大家都穿得不多，多是黑色西装加白衬衫，明隽也是这样，但才跪下来没多久，就有一双手把一件黑色大衣披到她身上，是弗晓，她因为不太懂得这边的规矩，内穿了西装衬衫，外披了一件黑色风衣，这是淳同国的的丧礼着装规范，仔细问过，这样穿和秋意国并不冲突冒犯，明隽看她，她便只是抿嘴，沉静地一笑，不多说什么。

此时宾客还在陆续进场，还可以说话，明隽于是压低声音问：“你不冷吗？”

“不冷。”弗晓也轻声说着，往蒲团上半跪下来，面向明隽，把自己手上那副黑色的露指手套摘下来，递给她，让她戴上。

“不用了，还是你戴着吧。”明隽推辞着，明明她还要比弗晓年长几岁，怎么能让她一直照顾自己呢。“我没事，”弗晓于是拉住她的左手，“我叫晴曈嘛，属太阳的。”

确实，明隽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两人的体温差，弗晓的手是很温暖，甚至是温热，虽然是有点强硬地捏住了自己的指端，但后续帮自己戴上手套的动作，却异常轻柔，就像是在给刚捏好的泥人套衣服一样。

左手心很快发起热来，看来，这薄薄的手套是有制暖效果的，淳同国黑科技大国的名号，果然不是虚传，这样想着，明隽拿起另外一只手套递给弗晓，道：“那么，我戴一只，你戴一只，不然我就不要。”弗晓顿了顿，只好答应，乖乖地把那只手套戴回了右手上。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明隽问，因为确实没有理由，值得弗晓这样对待自己，如果说是因为两人的婚姻关系，可那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只是各取所需罢了，但弗晓却笑了一下，答：“对自己的未婚妻好，不是应该的吗？”

本应是很甜蜜的话，但弗晓说这句话时，不像是在表达感情，更像是在宣读一条法律规定，仿佛她不知道为何如此，只知道理当如此。

明隽没有想到什么适合回答她的话，于是趁着跪礼正式开始，僧人已经在念经了，便不再聊下去，弗晓也安静地转身跪好。

明隽跪在寒风中，望着大厅正中挂着的应允的巨幅黑白遗照，悲哀的思绪像一根根线，交汇于心，组成一张巨大的网，如同这头顶的森森夜幕，如同身周的卷卷寒风。

“明隽，明隽，明隽——”在一片黑暗中，一个娇糯又带着小小兴奋的声音不断唤着自己的名字，肩膀也被一双小手有规律地左右晃动着，睁开眼，是应允，她正俯身对着自己，她的背后，是挂在天花板上橘色的灯，晃得自己直睁不开眼，只好抬起手臂，充作眼罩。

“哎呀，起来啦——”应允努力地扒开明隽挡眼的手，明隽只好配合，她左看看又看看，两边的落地窗窗帘都是黑漆漆的，没透进来一寸光，她又看看挂在对面墙上的钟，时针指在数字４之后一点点。她有点欲哭无泪，问：“才四点多，天都没亮，你叫我干什么呀？”本来到她们北冕家的山上别墅来，还以为能过过清闲自在的隐居生活，可白天里被应允带着游山玩水探洞还不算，没想到夜里连个全觉都不能睡。

“看日出呀！快点快点，五点多有日出可以看，我告诉你，我们家山顶观景台看的日出，绝对是整个克渠星上最好看的日出。”

“明天再看嘛，我们在这待七天呢。”

“管家说明天的最好看，但是今天的也要看，而且我们天天都要看，快走，快走！”连拖带拽，应允还是带着明隽来到了山顶观景台上。

本来，明隽以为应允已经是早得丧心病狂了，可没想到，观景台上已经有三个人了，三个挺直的背影，远远看去，还以为是在边境线上站岗的官兵。

听见应允和明隽的笑闹声，那站在中间的，最高的男子率先转过身来，借着观景台上的灯，明隽和应允认出来，他是秋意军奇狭将军的独子奇狭·盘禾，看见二人，他阴郁的眼透露出一丝笑意，然后有礼地行礼打招呼：“容舒公主，北冕小姐。”另外两人也在此时转过身来，是厘先·半宇和鸿洲·于辞，明隽和应允快速做了一番眼神交流，大致在说，他们不愧为京城贵公子圈中的三剑客，竟也相约在这里看日出。

“三位公子不是准备从军去了吗？还有闲情在这看日出？”应允拉着明隽的手，走到观景台围栏边。此时天空已经有些泛白，山间树木的有力呼吸，让明隽从昏沉的睡意中清醒过来，又舒畅，又惊喜，果然是秋意国第一观景台，她不自觉地笑了，想着，要不是有应允这样活泼的推手，自己这温吞封闭的性格，不知道会错过这世间多少美景。

“是啊，从军，”奇狭·盘禾的双眼深刻地看着眼前的山景，说是眼，更像一张大口，想要将这昏天黑地包揽，乃至席卷的大口，“从军前，想好好地记住这一番美景。”他说这话时，像是在念一段悼词，眼里闪过悲伤和疯狂的火花。

明隽和他交往不深，没什么话好说，权当没听见，只顾欣赏这天地赠予的美景，观景台在群山包围之中，如鹤立于鸡群。拂晓之际，观景台旁近的瀑布冲天声、山泉窸窣声、鸟儿叽喳声都听得很清楚，这大大小小的自然之声，像一波又一波的浪，冲刷着明隽小小的心门。

“明隽，快看快看！”

可以看到，天空变成了一个海面，或者说是，两个海面，两个海发源于不同的地方，拥有不同的盐量，彼此不肯相融，故而形成了此时一半橘黄一半夜蓝的景象。

两个海的分界线，是一道火红的晕染开的线，这条线以很慢很慢的速度在往下降，橘黄的海也慢慢掺入了灰白的颜料，此时，一个红色月亮出现在分界线下方的夜蓝色海里，它先是新月，然后是上弦月，再是凸月，最后是满月。

变成满月后的它，颜色从火红变成金黄，它慢慢地靠近分界线，待它加入上方灰白的海之后，夜蓝便知大势已去了，渐渐地下落，下落，天也更加亮了起来，确实，这是太阳，哪有什么东西会不输给太阳呢？太阳站在谁的那边，谁就会赢。

看了这一幅景象，明隽由衷地感觉到太阳的伟大，自然的伟大，应允的伟大，她觉得这真是她这十五年来看到的最美好的风景，可应允居然说明天的会比这更好看，这使得她有了期待。

然而，再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