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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赔钱还是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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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消息的几天,星河不怎么忙,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是懒散的。不是说她不热爱工作,而是明明在需要攒钱的年纪,她却不像其他年轻律师那样拼命接案子攒经验,也不爱挂平台接咨询,因此身上总是有股慢悠悠的气质,和别的来去如风的律师不一个画风。

她办公室里有半面用作隔断的墙,紧贴着放置了一个置物架,上面摆着各种形状不同的玻璃杯,大概有五十多只,阳光照射在上面,璀璨闪耀,像美轮美奂的工艺品。

落地玻璃窗旁,摆放着一把橙色的沙发微笑椅,旁边是一张单人小圆桌,摆着几个香薰。整套摆设充满闲适温暖的风格,像是办公室里的装点。

但它不仅仅是装饰。没有工作的时候,星河就坐到窗户边喝水、喝果汁、喝牛奶、喝咖啡、吃冰激凌,悠闲又惬意。

她的办公桌也摆着一些案例参考、律师实务之类的书籍,但被翻阅的时候并不多,以至于孔雀总有种自家老板迟早会被淘汰的错觉。

此刻看着喝气泡水的星河,她终于忍不住问,“老板,你是不是太悠闲了一点?”

没有工作的时候,难道不应该看点专业巨著,或者更新的司法解释吗?虽然她只是个助理,好歹也是法学院出身,知道律师这个行业是需要一直充电的。

那些赚了大钱的律师,不管心黑不黑,起码没有一个像她这么轻松——工作要上进啊。

“不然呢?”晒着太阳的星河懒洋洋。

“深造一下,读个研究生什么的?”

“没有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买车把钱花光了。”

孔雀噎住,没钱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星河瞥见她的表情,不由笑起来,“担心我失业?”

“那倒不是。”孔雀挠挠头,“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就是……本来以为你会更热爱这个行业的。”

“热爱法律?”她侧过脸,一缕头发在耳侧拂动。她随手别到耳后,晃了晃杯子,“坐,别站着。”

老板公然摸鱼,她一个富二代难道还怕被开除?于是乖乖拖了把椅子,抱着椅背反坐下来。

“当初法学院的第一堂课,还记得吗?”星河问。

孔雀摇头。她读法律专业,那纯粹是听从她爸的建议,跟她本人的兴趣一点关系都没有。第一节课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能记住才有鬼。

“我记得。”

虽然一点都不好奇,孔雀仍然配合地问,“是什么?”

“我们学院第一节课是法理学,老师站在讲台上,对我们说,法律追求的不是绝对公正,而是相对公正,是时间和效率的公正。”

被她这么一提,孔雀也想起来了,“哦,这个我们老师也说过。”

“苏格拉底的守法即正义,你们老师讲过吧?”

孔雀点头。

苏格拉底被判处死刑,当朋友来营救他时,他却拒绝逃跑,即便他不认同判决结果。但他愿意服从判决,因为他认为“守法即正义”。

“那如果你是苏格拉底?”

“我当然跑了!”孔雀把头一昂,“那算什么正义!只有书呆子才会当真。”

在最基础的法理学课本、甚至是政治课本上都能找到这样一句话:“法律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法律由统治阶级制定,必然要维护统治阶的统治地位。”

无论那些向往法学院的青涩少年,还是离校以后捍卫法律尊严的法律人,无论表面上怎么歌颂法律公平正义,他们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法律从来不是绝对正义的,有时候甚至与正义无关。

在那些试卷的选择题里,法律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法律随着社会环境的改变而不断调整,法律还能保障公民的合法权利,等等等等。但在所有的正确答案中,从来没有一条叫做“法律给予每个公民真正的正义”、“法律是为了绝对公正”。

世界上没有这么美好的东西,只有心灵才可能这么纯粹无暇。但事实是,连美好的心灵也寥寥无几。

更遑论法律。

——法律是秩序。

是为了维持社会正常运转、保证它不会被打乱的秩序。它在兼顾时间和效率的情况下,尽力做到公正,尽量顺应道德。

人们常常形容法律是“雷霆手段”,但本质上它是将惩罚手段控制在大部分人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一边惩处犯罪者,一边安抚补偿受害人。

为什么说法律不是绝对的公正?

在绝对公正的概念下,杀人偿命、一命换一命都是应当的。哪怕是过失杀人,也理应偿命。否则人们原谅了过失杀人者,谁能还给死者一条命?

但一命偿一命不可能实现。如果实现了,那伤害罪怎么论处?受害人可以说,“他赔我几十万块钱,就能抵消我受到的伤害吗?我一条胳膊,二十万就明码标价了吗?我不要钱,我也要砍掉他一条胳膊!”

如果真这么来,社会早就乱套了。

法律已经尽力做到公正了,但伤害和补偿从来不是能真正划上等号的两端。

往轻了说,就像一个人走路的时候被旁人撞倒了,难道他想要的是一句对不起?难道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去摔疼的膝盖?如果摔得重了,他在长跑测试中发挥失常,没及格,因此要交几百块的补考费,算谁的?

他想要的是没被人撞倒。他不需要一句对不起,只要没有这份伤害,他不会摔痛,也可以正常参加长跑测试。

往重了说,那些连环杀人犯,哪怕杀了十几个人,等待他的也是一死而已。

他只有一条命,再也没有更多的东西能偿还罪孽。

很多时候,歉意弥补不了伤害。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受害人的家属说,“我不要钱,我只要犯罪者坐牢!”

可犯罪者坐几年或者二十年牢就出来了,受害人却早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有的犯罪者会忏悔,而更多犯罪者会说,“我都已经坐牢了,你们还不满意?”

他们觉得一点点小小的惩处,就抵得上受害者的性命。

然而法律已经尽力了。连普通的生活中都难以做到绝对的公正,何况还要兼顾效率和秩序的法律。

所以星河选择成为律师,却对法律没有敬畏之心。

她有着缜密的逻辑思维,天生是吃这一碗饭的人。法学院可谓是她毕生的追求,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她就已经确立了法律是人生方向。

她打从心里热爱法律,认为它神圣不可侵犯。可这份热爱是从哪一天开始变质了?

星河答不出。但她知道,从受害者的脸上看到越多悲苦,她的心就越紧缩。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理解了鲁迅先生弃医从文的选择。

法律惩罚不尽世上的人渣。

她曾经以为,每个人都可能是受害者,却长大了才发现,更多的人是潜在的犯罪者。她曾经以为每个人都是有道德的,只是高低之分而已,长大后才发现,很多人不仅没有道德,连底线都没有。

她已经不是天真的小朋友,不会要求法律十全十美。人性有肮脏之处,人有好坏之分,这不是法律的错。

但同样,法律也无法再成为她的信仰。

她做人的准则是道德,从来不是法律。就像一位刑法老师说的,如果一个人遵纪守法,他完全有可能是个人渣。

法律已经足够有力量,但还不够。就如同在维护社会秩序这个方面,法律已经做的足够好,但它也只能做到这样。

它无法还给受害者真正的公道,如同它不能以牙还牙的惩罚犯罪人。

“我上大学的时候,我导师带着我跟了一个案子。”星河放下杯子说道,“有一对朋友,开车出门。司机开车的时候没注意,跟一辆大货车撞了。后座的人没系安全带,整个人飞到挡风玻璃上,当场死亡。司机重伤,被送到医院,抢救无效,也死了。”

“保险公司赔了钱,司机的家属也给后座死者的家属赔了钱。拿到了足够多的赔偿,后座死者的家属仍然不愿意原谅。”

“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

孔雀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将话题跳到这里,愣愣地摇头。

“司机家属按照习俗,将死者放在家中停灵三天。三天结束之后,却没法将棺材搬出去。”

孔雀讶然,“为什么?”

“后座死者的家属——全家,堵在司机家门口,堵住了门和所有的窗户。人可以跳窗,但棺材出不来。”

“没人管吗?”

“谁管?两家都死了人,这种事,谁敢插手?”

“他们可以报警啊。”

“二三十个人堵在那里,怎么报警?警察来了怎么说?同志,消消气,虽然你家死了人,但他们家也死人了,你们扯平,谁也没吃亏,就让开,算了吧?”

孔雀噎住,停了一下才说,“可是堵住门总归是不对的,警察可以强行把他们拉开。”

“拉不开。”星河淡淡道,“他们当然报警了,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后座死者纯粹就是受害者。如果司机开车的时候能更专心,这起事故是可以避免的。所以警察能怎么做?用警棍把死者家属打到放弃抵抗?还是强行把他们拖走?二三十个人,来一整个警察局吗?”

孔雀震惊,“难道就没法解决?”

“有,但那种情况下,没人愿意伤害死者的家属。”

“后来呢?”

“原本三天的停灵,被迫一直持续下去,直到第七天,尸体的臭味弥漫到整个院子都是,他们才离开。”

孔雀想了一下那个场面,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所以,”她试探性地问,“你当时在场吗?”

“我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老师不让我过去,怕我闻到味道有阴影。”

孔雀松了口气,她连想一下尸体腐败的味道都觉得崩溃,幸亏老板没闻到。

“我当时觉得他们做得太绝了。”星河望着窗外,仿佛陷入回忆,“后来我导师又和后座死者家属谈过一次,因为他们还是不愿意罢休。我当时就在旁边,大概是我脸上的不赞同太明显,其中一个人跟我说了一句话。”

“他问我,是不是觉得他们咄咄逼人。”

“我那个时候的确这么认为。我觉得司机已经死亡,在某种意义上讲,甚至达成了一命偿一命,而且也赔了钱。还能怎么办呢?从效率的角度、从公正的角度,这个事情已经达到了极致的公平。”

“他说,如果你的亲人遭遇了飞来横祸死亡,对方赔了钱又赔了命,你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吗?你是不是觉得,该住手了,差不多得了?”

“他说完,嗤了一声就走了,根本不在乎我的回答是什么。”

“我坐在那里,看着我的老师跟他们讲具体赔偿,可那一家人根本不在乎能得到多少钱。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个人连我的回答都不想听。”

“因为如果没有司机的粗心驾驶,他的亲人根本就不会死。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杀妻骗保,也有人一分钱都不想要,只想要亲人活着。”

“法律规定了怎么惩罚、怎么赔偿,有的时候它意义重大,但对有些人来说、对受害人来说,有时候它什么意义都没有。”

“他们不缺钱,不想要赔偿,只想回到伤害没发生的时候。”

“法律能保障人权,能维护受害人,却保护不了被害人。”

“我赚不了大钱的,孔雀。”星河收回视线,端起杯子,“我接的每一个案子,都要服从道德。我不为犯罪的人辩护,我追求的是绝对正义。这意味着我接不了‘该死的有钱人又犯罪了’的案子。手上干干净净、道德无瑕疵的受害人,大多数时候不是有钱人。这也意味着我在法官审判之前,就已经为当事人的善恶定了性,没有一个成熟的律师会这么做。”

“我还这么年轻,就给自己限制了客户类型和案件类型,我靠什么在律师这个行业里走的长远?更别提赚大钱了。除非我只接合同纠纷类的经济案件。”

“那我还深造什么?”

孔雀呆呆道,“可是你很适合做律师。”

她很适合做律师,她冷静理智得几乎不像个人。法律思维几乎贯穿了她的全部,在她身上都难以找到感性的痕迹。

有什么比一个绝对理性的局外人更适合做律师?

星河轻轻扯了下唇角,不知道是不是自嘲。

“适合不是选择——做律师会消耗我。要么我一直坚持我的原则,我会在这个行业里变得越来越痛苦。要么我放弃,努力成为一个完美的律师,那么我就不再是我。”

“你活得太累了。”孔雀叹气,“你如果也是个富二代就好了,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做好事还不用担心贫穷了。”

星河,“……”

自从两人变成朋友,这妮子说话越来越直接了,这种瞎说大实话的本事,简直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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