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等到她走到那个展柜前的时候，安德烈却并没有再对她大呼小叫了。

“喂，有什么好看的······”她话说一半，忽然瞥到了展柜旁的解释文字，剩下的话就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

上面写着：茶罗之战中牺牲的新兵遗物。

透明的玻璃展柜反射着博物馆暖黄色的灯光，照在安德烈·曼恩石雕一样的侧脸上，而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聚在展柜里的那只陈旧的怀表上，像是盯着它看了一万年那么久。

然后他慢慢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只表，跟展柜里的那只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的那只更新一点。

“安德烈······”

“安德烈······”

萨曼莎的呼唤声听起来很遥远，远得像是从几十年之后传来的。

他的视线，从手里那只怀表开始，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一切都开始分崩离析。那些玫瑰色的生活回忆骤然化作幻影，他的英雄梦想，他的赤子之心，他自少年时代就一直向往的那条通往掌声与鲜花的路，被眼前冰冷的、无比确切的未来撕成碎片。而瑰丽的幻想凋零之后，他能感受到的最真实的东西，是手里那只给他判了死刑的怀表。

“安德烈！”

女孩带着愤怒的呼唤犹如一记毫不留情的巴掌，把他从震悚恍惚的状态里打了回来。

“啊？”他听见自己有些嘶哑的声音。

“你没有死！”

“啊？”安德烈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转过头，眼睛诧异地看着比他矮了半个头的女孩，似乎有些听不懂她的话。

萨曼莎深吸一口气，祈祷自己能发挥出此生演技的巅峰。

“你没有死，这只怀表是你在参军后送给另一个新兵的。你之前猜得没错，你的确成为了战争英雄，在茶罗之战里你奋勇杀敌，立功无数。我们学校的教科书里甚至有一章专门写了你的生平，名字叫就做《安德烈·曼恩：茶罗之战里的大英雄》，我就是读了那篇文章之后才对你产生了仰慕之情，想要找到你的。”

她一口气瞎编了一通，然后闭上眼睛不敢看他的反应，心里开始打鼓。

他这么单纯，会不会信啊？应该会信的吧？

萨曼莎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小时甚至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敢偷偷掀开眼帘窥视对面的人，出乎她意料的，安德烈似乎在笑，但是他眼睛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她的偷看就被发现了。

“我就知道，我会成为英雄。”她听见他说，用一种奇怪的上扬的腔调，那声音似乎很雀跃，但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你这么仰慕我，要不要我给你签个名？”

女孩眨了眨眼，然后乖乖地掏出包里的笔记本和圆珠笔，递给了他。

等下！

她忽然反应过来：那个笔记本里记的东西不能给他看到！

萨曼莎连忙要去把笔记本抢回来，然而安德烈飞快地翻开之后在本子中间的一页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后，意兴阑珊地把本子还给了她，嘴里还嘟囔着“字这么潦草看也看不懂”这样的话。

她咬了咬后槽牙，心里却如释重负。

安德烈已经背着手大步走开了，这一下之后他似乎对博物馆的兴趣立马消失殆尽了，慢悠悠地走了出去。萨曼莎还留在原地，她抬头看着他高大的背影，那个身影的轮廓和记忆里的影像慢慢地重合在一起，好像失焦的镜头重新聚焦起来。她紧紧地捏着手里那本笔记本，手指都发白了。

那个本子里，写的全是她想和那个新兵说的话。

**

离开博物馆之后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安德烈对于这个时代的一切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东走走西看看，见到什么新鲜玩意儿都要驻足观望，研究它的原理和功效，还要不停地追问萨曼莎，萨曼莎说得口干舌燥了，他可能还是不明白。

真是个标准的傻大个啊，他要是生在这个年代，应该会是学校棒球队的主力吧，他又长得不错，说不定还很受欢迎。也许她会和他谈一段······打住，打住！

萨曼莎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逐渐脱轨，越来越离谱。不由得双颊发烫，眼神却又控制不住地投向那个正缠着路边小朋友问照相机是什么的青年。

可是······

她又想到了博物馆展柜里那只怀表，以及史书里关于茶罗之战惨烈战况的描述。

“95％的新兵都战死沙场······茶罗之战是蔷薇纪元规模最大的战争······原本物阜民盛的茶罗变成人间地狱······”

那些句子从她脑海里潮水一般袭来，那么清晰明了，每个字都化作一把尖利的刀，一下一下地戳着她飞快跳动的心脏。

95％。

她恍恍惚惚地想着，全然没有发觉到安德烈知道了相机的功效之后冲她跑来时，他投向她的那种炙热的眼神，以及他对她说的那些关于他梦想的话。他说他曾经想要成为英雄，但现在他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到能够再见到她的时候。

安德烈的话热烈而直白，像盛夏里的蝉鸣。

很可惜的是，萨曼莎并没有留神注意听。

回过神来时，她发现天色已经黑了大半，他们漫步在一条小河边上，周围寂静而安宁，整个世界仿佛就剩下他们两个。

安德烈抬起头，忽然说：“天上没有星星。”

她愣了一下，看见寂寥无边的夜空上，确实可惜毫无点缀。

“这就是我们那个时代赢了，”安德烈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夏天的时候，你在傍晚坐在田野里，好像整个星空都在为你一个人闪烁。”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天幕间有一颗繁星飞快地闪了一下，又归于寂灭。

萨曼莎怔怔地凝望着他，又看了看天，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在这样一个时刻，

一切言语都已经失去了意义，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并肩而行，相顾无言。

她脑子里忽然想起了白天青年的那句话，他说，他只能呆上一天。

可是——

她看着身边年轻人俊秀硬朗的侧脸，想到白天时他谈起战争和帝国的荣耀时脸上的那种狂热，心情顿时沉重了几分。

她说服不了他，他是属于茶罗之战的，他是属于美德拉帝国的，他是······

一阵风缓缓袭来，带起了她垂落的长发，柔软的触感激起一阵颤栗，让她的眼睛舒服地眯了起来，这时安德烈的视线和她的撞在一起，在那双湛蓝的清澈的眼里，她看到了那个年代的星空，正如他所说的，那些星星好像在为她一个人静静地闪烁着。

他是属于那个年代的。

萨曼莎的眼睛忽然睁得大大的，似乎不舍得错过眼前的每一秒钟。

她忽然感到心里一阵莫名的酥麻，好像快要溺水时的那种窒息感扑面而来，她的呼吸被掠夺，她的视线被咸咸的液体占据，她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下坠，下坠······她看不到坠落的深渊尽头，她也听不见道路边的青蛙和蝉的叫声，只有身边这个人的轮廓愈发清晰、愈发靠近。

等到安德烈的手环住她的腰际时，她才反应过来：他在拥抱她。

明明比这更加亲密的肢体接触她都经历过了，但是当安德烈温热的鼻息喷在她耳边时，她还是感到一阵灵魂震动一样的感觉。

“萨曼莎，我今天玩得很开心。”他说，奖励一样摸了摸她的头顶，“神明祝福你。小女巫。”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明天，我就能安心参战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但莫名带了一种哀伤。

别去。

别去别去别去。

你会死的，我是骗你的。

萨曼莎突然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她想要拉住他的手，大声地告诉他美德拉根本不值得他献出生命。

她想要告诉他，他可以偷偷留下来。

她想要告诉他，最终他们也没有打赢。

但最终，她只是挤出了一个仓促的笑容，牵着他的手，慢慢地走。

他们回到那幢小别墅的时候，离午夜还有一个小时不到，黑发青年已经坐在里面等着他们了，他黝黑的眼眸闭着，双手环胸，半靠着沙发，姿势看起来很放松。

看见他们回来的凝重脸色，青年心道不出所料，然后站了起来。

“马上就回去，有什么话就现在说完吧。”

他似乎是真的很不会说话，每次他讲完一句话，都能让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十分沉重。

萨曼莎犹豫了一下，然后做出了最终的努力：“你可以不去打仗的。”

出她意料的是，安德烈点了点头，笑着回答：“但是我不能让我的父母为我承担当逃兵的后果。”

······是啊。

她都忘了，那个时候美德拉帝国的法律规定参军以后反悔的、逃走的，都要面临死刑的惩罚，如果本人逃脱制裁，那就会牵连到他的家属。

萨曼莎的头低了下去，她浑然没有察觉到这是这段时间来她第一次这么久没有想着那个神秘的新兵。

安德烈最后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到了黑发青年身边。

“再见。”

“再见。”

就如同世间所有的告别，又和所有的告别都不一样，他们再也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