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已经上齐了，请慢用。”

这是一家精致到有点怪异的西餐厅，装修明丽简约，门开四面，也就是说——通风。菜品卖相不错，色香味俱全，也就是说——吃不饱。然而今天是五月二十日，非传统情人节，受节日气氛影响，这里生意还不错，贫穷但是需要仪式感的小情侣宽容地原谅这些不足，还有那些不足，还有这这那那的不足。

“恁大一个白瓷盘子装两筷子意面，边上抹一道青绿色的不明酱汁，五十八块！他们明明可以直接抢钱，为什么还要给我吃的。”林清远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手上拿着手机不停地拍照，咔嚓，咔嚓。

许泽北安静地看着她拍了好一会儿，忍不住说，“拍完就快吃啦，肚子饿了。”

许泽北还是在校大学生，经济拮据，为了今天的仪式感，他省吃俭用好几天，本来就是清瘦的身材，最近更瘦了一圈。

“等一下啦……”林清远打掉他伸向塔可的手，把手机递给他，“帮我拍几张。”

“我不要，我好饿。”

“宝宝拜托拜托。”林清远双手合十，摆出一副撒娇的表情，“就拍一张，只拍一张就好。”

林清远本来就是不顾别人死活的性格，才不会管他愿不愿意，反正只要她一撒娇扮可怜，许泽北就拿她完全没办法。认命地接过手机，咔嚓咔嚓。

“再来一张，还有这个姿势。”

咔嚓咔嚓。

“再来，还有这个。”

“你不是说就拍一张吗？”林清远的嘴骗人的鬼，许泽北有点不耐烦了。

“最后一张了啦，真的！”林清远双手托着意面盘子，对着手机镜头嘟嘴，“我有刷到这个拍照教程，网上很火的，粉丝一定会喜欢。”

“你知道这盘意面有多少根面条吗？”

“几根？”林清远用叉子扒拉，“一二三四五……啊不对，有的是头有的是尾，一二三四五……”

许泽北心里有个小人在奔溃的边缘暴走，怎么会有人真的去数啊。

“至少也有五十根，但是不超过六十。”

“是噢！真的太少了是不是？我们要不要打消费者协会投诉他们？”

“这不是关键问题！”许泽北心里的小人在疯狂薅自己的头发，过了一会才冷静下来继续问：“你有多少个粉丝？”

“47……”林清远看着手机上页面的数字，终于慢慢领悟。

“你的粉丝根本就比意面还少，都没有人会在乎。”

“怎么会没有！这个粉丝就在乎啊，他昨天才给我点赞，这个粉丝也在乎啊，他还留言说我是娱乐圈的潜力股，要我千万不要谈恋爱自毁前程。”

“这条留言都已经是三个月前的……”许泽北点开那位留言者的头像，发现页面上显示：你已被该用户拉黑。

林清远摸了摸鼻子，眼睛心虚地左右瞟。

“你又私信他？”

“我也知道私联粉丝不好……”

“他肯定觉得在被你骚扰。”

“哪有那么夸张？”

许泽北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实话，他好羡慕林清远一腔热血的莽劲，她超级相信自己将会一个大明星，并从她决心踏入娱乐圈的那一天起，她就以大明星的运营标准来经营自己的社交账号。

“宝宝，我刚发了一条动态，快帮我转发做数据。”林清远强调说，“用小号转哦。”

许泽北打开手机，看到她的动态。

文案：一个人的520也要开心噢，总有一天会遇到对的人。

图片：林清远双手托着意面盘子，笑容灿烂。

“你……”许泽北叹了一口气，“我……”

“宝宝不要生气嘛，我也知道一直隐瞒你的身份对你不公平，但是如果公开，等以后我红了，黑粉一定会扒我的料说我乱谈恋爱，我现在是上升期，很关键的，你体谅一下好不好嘛……”

“好。”许泽北咬牙切齿地说，“但是你这张照片，一看就是别人帮你拍的，一看就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糟糕！”林清远紧急删文重发，末了松一口气，“好险有你提醒，我这个时期真的太危险了，很容易被黑子盯上。”

林清远的所谓的关键时期，其实就是当过一部电视剧的群演，演一具不露脸的尸体，还是找中介入组的。她把这次演出形容为巨星崛起的第一步，许泽北有时候真的有被她莫名其妙的自信心莫名其妙到。

“发完就吃饭吧，吃完饭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事？”

许泽北沉默片刻，林清远意识到了他脸上出现的陌生的凝重神色，赶紧放下手机，身体不由得坐直了一些。不自在的气氛在方寸之间蔓延，他们很少有这样的郑重时刻，沉默是今晚的黑加仑苏打。

林清远喝了一口饮料，用叉子挑着意面，她心里闪过了千百万个念头，许泽北要说的事，到底是什么。

“我……”

“你……”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过了片刻，又是同时开口。

“你……”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林清远说。

“哈？你知道？”许泽北有点惊讶，菁菁这么迟钝的一个人，她怎么会知道，是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了吗？许泽北心里的小人开始愧疚，自责起来。

“我知道啊，我早就知道了。”林清远吃完最后一口意面，平静地说，“你是给嘛。”

愧疚地小人开始暴走，许泽北差点把手上的刀叉握断。

“给你个头噢！”他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站了起来，几乎是喊出来的，“我们都交往一年了你说我是给？！”

这声量几乎是要吵架，用餐的客人纷纷看向这边，林清远赶紧拉住许泽北给人家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完了，这万一有人拍下来发到网上，以后就是妥妥的黑料。

隔壁小情侣听得最清楚，小声议论着：“她说他是给。”

“我不是啦！”许泽北好委屈。

“好好好，你不是。”林清远安抚他坐下。

小情侣还在那边讲：“他绝对是，他说，啦。”

“就是，哪个直男会用语气助词，而且他好白好帅噢。”

“亲爱的……”

“嗯？”

“你刚刚用了。”

“用了什么呀？”

“语气助词。”

男生睁大眼睛，捂住嘴巴。

“两次。”

“宝宝我不是故意的。”

“你还说他帅。”

“宝宝你听我解释！”

“帅你个头啊，我们都交往三年了你竟然是给！”

非传统情人节，该吵的假一次都不会少，隔壁桌的情侣已经成功分散了其他客人的白眼。林清远由衷感谢。

于是两人又重新陷入沉默，许泽北把右腿叠在左腿上，抱着手肘偏过头去，眼睛向上看。

“对不起……”林清远打破沉默。

“我不是给。”

“可是哪个直男会记得一整年的纪念日，第一天交往，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

许泽北赶紧捂住林清远的嘴巴，红着脸不自在地左顾右盼，“你在讲什么！？”

“你看你看，你还那么容易害羞，还爱哭，我家里出事的时候你哭得比我还惨，还要我安慰你。还有，哪个直男每次约会都化妆喷香水，你化妆品都比我还多，明明已经那么帅了，再化妆只会比我更像明星！”

“直男就不能化妆吗？你也太刻板印象了。”许泽北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

林清远捧着他的脸，左揉右捏，“我的男朋友这么优秀，我会误会也是没办法的事对不对。”

每次吵架，林清远说好听的话来哄他，然后他就会心软，他就会说不出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许泽北讨厌这样的自己。但是这一次，他一定要说出口，他抬起通红的眼睛。

“我有话要说。”

“嗯嗯，我好好听着。”

“我们分手吧。”他终于说出来了。

林清远放开他的脸，皱起眉头。

“我不能再和你交往了，我不想当你社交账号里的透明人。你不愿意和我一起拍照，不愿意见我的朋友，甚至来我们学校的图书馆找我都要隔着一排桌子坐，我不喜欢这样，我觉得，我觉得你没有珍惜我，你不喜欢我，你喜欢我吗？”

林清远依然皱着眉头，她认真地说：“你果然是给吧。”

许泽北很生气，推开椅子站起来，转身就走。

他还会回来的，林清远在心里说，他还没有买单。

果然，一分钟后许泽北回来了，喊服务员结账，但是他假装没有看到欲言又止的林清远，他又走了。

他还会回来的，林清远在心里说，他的书包忘了拿。

果然，一分钟后许泽北回来了，他背起书包正要走，林清远拉住他的衣角。

“许泽北……”

“干嘛？”

说你喜欢我，然后我们就和好，许泽北心想，你知道我对你没有办法。

“四十二根。”

“什么？”

“其实我刚刚有在数那盘意面，四十二根。”林清远说，“我的粉丝明明有比较多，比、比意面多。”

许泽北拉开扯住自己衣角的手，对她说出了他能想到的最伤人心的嘲讽话。

“林清远，大明星，你一定会有更多的粉丝。”

许泽北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林清远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不过她很感动，她认为分手了他还祝福她成功，超级体贴。然后她更加肯定，许泽北绝对是给。

大学城附近的街道上，每对行人都甜甜蜜蜜，林清远独自走到公交车站，目之所及，连狗都成双成对。在这样的节日里被分手，说不上来有多难过，不过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她给许泽北发信息：到学校了吗？

信息刚发送不到一秒钟，手机来电了，林清远一个秒接，却是推销电话，卖临江别墅。

“分期每月七千？可以免首付吗？这样啊……你要不要查一下我的银行账号，卡号XXXXXXXX，密码XXXXXX，余额应该是八十三，你看一眼就好不用给我转账，我不想接受任何人的施舍。”

林清远聊电话的时候发现旁边有两个女生，她们兴奋地看着她，时不时地举起手机拍照。

难道是粉丝？她心里有点得意，赶紧背过身活动一下沮丧的面部表情，再回头，脸上已经挂上得体的笑容，对面已经把电话挂断了，她清了清嗓子，假装还在通话中：“诶，针对流浪汉的施舍计划明天就可以安排啦……后天？后天我要飞巴黎，啊，对，梵高的画展，还有一部剧也快开拍了……稍等一下……”

林清远掩着手机走到那两个女生面前。

“同学，麻烦你们，能不能把照片删一下？”

“啊？”短头发的女生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删？”

“是这样，艺人对形象管理的要求比较严格，如果你们实在不想删能不能先让我检查一下拍照的角度，还有光线问题之类的？拜托理解一下，我们干这一行的，都不想在网上看到乱七八糟的东西。”

两个女生对视了一眼，妥协地打开相册。

“那你看吧，反正都是为了她好。”

“她？赵红叶！”林清远左右滑动照片，发现她们原来是在拍公交站的广告牌，影后赵红叶！这张是她，这张也是她！全是她！

“有什么角度还是光线问题吗？我们不是专业的不太懂”短发女生说，“乔乔这张海报拍得好好看，她代言的珠宝品牌和她简直就是绝配！”

“那我嘞？”林清远抱着一丝侥幸心，“我在哪？”

“喂，”长发女生拉了一下短发女生，小声说“她是不是以为我们在拍她？”

“她也是艺人噢？”短头发的女生说，“那要不、拍一张？”

“是啊，拍一张吧，她好可怜。”

听到了！全部都听到，我才不要你们的施舍！

“不好意思林制作，对对，有点小事情，”林清远把手机举到发烫的耳朵旁边，“那部古装剧吗？对，现在古装都火爆，有个角色要给我？我可能要先查查档期，这样吧，你把先剧本发给我……”

正假装通话中，突然手机来电，非常突然。

两个女生默契地露出同款震惊表情，反应过来之后又很善良地转过头去，一个看天，一个看地。

林清远僵直地走到公交站背后，接通电话。

“喂？”

我杀了你全家。

这句心里话不敢说出来，她担心会有黑粉录音。

“喂，林清远，”是之前介绍她进组演僵尸的中介，“明天有个演出你来不来？”

“什么演出？来，必须来！我爱你全家！”

挂了电话，林清远望着广告牌上的赵红叶嘿嘿傻笑。

街边路灯昏黄，初夏的晚风轻轻吹拂，她的裙摆好像在风中摆动，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她像那些古书里从画卷中走出来的美人，她马上也要从广告牌里走出来。

林清远沉醉地望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赵红叶，我一定会成为能和你比肩的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