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脑统辖中心，一个小时前。
“正在为您筛选匹配对象，请稍等。正在为您过滤信息库内基因等级，请稍后……”
林一昀仰起头。
面前是只有幻想的故事中才会出现的巨型计算机。
它的屏幕环绕着匹配室的整个塔状墙面，天花板的白光打在智脑无机质的屏幕上，投影出深海的幽蓝色。
这只是智脑的一角。
智脑统辖中心以智脑为中枢筑建，后者亘穿了中心的所有办公区域，它的体积远比林一昀肉眼所能看见的要巨大，庞大到即便雌虫的体型与它相比，也显得瘦小起来。屏幕上偶尔攒动的数据流，仿佛这个庞然造物起跳的微小脉搏。
林一昀站在柱型圆台的中央。
“数据信息库匹配结果预估时间：一小时。”
除开智脑毫无起伏的电子音，雄虫的吐息声，整个空间如沉入水底般静寂，没有任何杂音。
脑内静悄悄的，林一昀在脑内叫了两声的系统不见踪影。他准备安静地等候匹配结果，发觉圆台正在缓慢平稳地往下降。
“请您在等候区稍加等候。”智脑提示到。
林一昀踏上了等候区平台。
为雄虫搭建的露天等候区，有着明显区别于智脑统辖中心无处不在的科技感的雅致。这里宽敞明亮，并且配套添置了下午茶的陈设；作为虫族各种高精尖科技平台落座的一等城区的最高处，这儿的视野绝佳，能够俯瞰到的最远处，赫然林立着中心城区的柯罗诺斯之塔。
也是他在雄虫保护协会工作时，闲暇之余偶尔会看到的报时塔。
当然，林一昀工作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闲暇的，雄虫保护协会不会也不可能给他派复杂的、繁重的任务。所以他经常在下达了需要查阅资料的任务时看会儿书，晒晒太阳。
很多他没有穿书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比如睡过了上班时间从主管眼皮子底下走进办公区，比如在工位发半天漫无目的的呆，比如在上班的时候看与工作完全无关的爱情小说——只有系统会在他脑子里崩溃自己的宿主毫无干劲，唠叨着今天的任务进程还是初始值5％。
但谁管它呢。
雌虫们倒是对他的一切行为接受度奇高，林一昀不知道他们都脑补了什么样的前情，这个世界的雌虫或者亚雌对雄虫天然就有一层诡异的滤镜。
在他们看来，这个眼前出现的，每天正常上班下班，只睡过头了一次但那之后居然依然在坚持在工作的雄虫阁下，哪怕只是他的一时兴起，种种行为已经足够令虫茫然无措了。
他还用个虫账户首个月发下的工资，在办公室养了一盆一比一复刻原来地球的多肉的植物，是在星网市集上偶然看到的——他从前也在公寓里的窗台上养了一小盆多肉，可惜工作太忙，没时间照看，多肉后来也许枯死了，也许被遗忘在某个无人的角落。
如今的S办公区里面，光照很好，他有空浇浇水，多肉长势还不错。
比起星际时代用终端和虫工智能记录办公，他似乎要更习惯油墨的气味和钢笔尖接触纸的沙沙声。只有誊写资料的时候，他有一瞬间恍惚还留在原来的那间公司。从未停止过的手机铃和企微消息音将一次又一次地响起，工作室外灯火通明，城市的夜晚日复一日地如期到来，直到深夜。
他抬起头，阳光洒进来，报时塔漆黑的塔尖指向天幕。
林一昀凝望着视野中的柯罗诺斯之塔神游，蜕变期让他的海拔有了显著提升，更接近之前的身高了——不知道是不是系统的杰作。
从蜕变期之前开始就古古怪怪的，也不知道它去干什么坏事了，林一昀出神地想，没它在脑子里吵闹两句，反而有点不习惯。
习惯真可怕……
不知道不在的这十几天没给多肉浇水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原主对园艺不感兴趣，但既然是书中的故事，有现实做参照，虫族的植物跟地球应该没什么区别吧？他想。
以至于，当林一昀感到其他虫的目光，意识到这个仅为雄虫开放的露天等候区还有其他雄虫存在时——已经走了很久的神了。
身后传来的目光没有让他不舒服的气息，有些胆怯，还有一些纯粹的而不带恶意的探究和好奇，仿佛是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
林一昀：……
林一昀：怎么感觉被当珍惜物种围观了？
他顺着那道目光回头看了眼，倒把来虫吓了一跳。
那只雄虫显然没料想到自己的注视会被发现。他比林一昀要矮五六公分，个头不高，一头软塌塌的栗发，圆而翘的杏眼像是猫眼石。
引人注目的是他赤金的瞳色，他穿着对雄虫来说过于简单的马甲衬衣，胸前波浪式的领花翻滚着，以及，雄虫的额发被剪得谁啃过一般。
林一昀更沉默了。
这发型配合他清秀的脸庞对眼睛实在太有冲击力，虫族的托尼老师已经这么前卫了吗？
“抱歉！呃…不对，阁，阁下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他被林一昀察觉到自己后的举动吓得不轻，一通解释下来显得语无伦次，林一昀没听清什么，唯独注意到了那句抱歉。
“我刚来这儿，我看见您一个虫在这儿，”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但不得不颠三倒四地继续补充着，“抱歉，这儿很高，有点儿危险，我看阁下您站得好像太靠前了，但您想事情很认真……”
林一昀安静地听他说话，即便蜕变期后自己发现身高数据似乎比一般雄虫要高，但按照他本身的体型，应该不会像雌虫那样给虫很大的压力才对。
然后眼前的雄虫就在短短两段话内说了两次抱歉。
……难道自己很可怕？
他有点怀疑了。
“不用紧张。”他下意识地放缓声音安抚道，对上了雄虫不自觉瞟过来的眼神。林一昀的安定的态度显然感染到了来虫，雄虫刚还因为紧张的急促呼吸声逐渐平稳下来。
这是他身为人类的习惯，他堪称温和地同雄虫对视，没有掺杂其他的让虫不安的情绪。眼睛能透露出非常多的信息，直觉、想法和难以窥见的心绪。他如实道，“我只是…走了会儿神。”
“从这儿看到最远的地方是中心城区的柯罗诺斯之塔，紧挨着它的是雄虫保护协会，中心城区是奥德赛区最繁华的地段。”
“我，我的确是第一次来奥德赛星，如果冒犯到您，真的很抱歉。”雄虫搅紧了身后的手指，呐呐道，这次他的声音平稳多了，“我刚做完精神力检测，检测结果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出。”
“大家都说，我的精神力等级检测出来比较高的可能性很大……”雄虫说到这里，应该还是很开心，他扯了下颊侧的头发，偷偷观察着林一昀的表现，眼睛亮晶晶的，很期待的样子。
雄虫的表现并不难懂。林一昀想了一下，直男如他，也不太清楚这时应该讲点什么。但为了让好不容易缓和了点的气氛不至于再度跌至冰点，林一昀最后还是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声，“很厉害，恭喜你。”
“诶？”雄虫的嗓音抖了一下，仿佛很惊讶地看着面前的虫。
“……很厉害？”林一昀确认了自己的话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他看见雄虫脸红了。
林一昀：？？？
不是……林一昀匆忙过了一遍原主的记忆：虫族应该没有规定不能说这话吧？！
雄虫显然也察觉到自己的表现太不寻常，慌乱地摆了摆手，“那个，从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说的，我就是有点意外！有点意外！”
珀迩斯没有说谎。
这的确是他第一次听到雄虫对他这么说。
连衣襟都浸满香气的雄虫兄长没有对他这么说过，楼下不远处新的家族的虫们正在等待检测的结果，翘首以盼；维科提姆星球雄虫保护协会的管理虫恭敬地献上昂贵的礼物，在他的手背轻轻地印下一吻。
“您能够去往主星，”负责虫这么说道，“根据资料来看，您是百年来唯一一位蜕变期后提升了精神力等级的阁下。”
他们祝福着他甚高的天资，对他过虫的天赋称赞不绝。
珀迩斯想到了自己的引导虫，那是一位高等级的雄虫阁下，威严，高贵，他跟珀迩斯提到最多的，是有关霍德尔家族的雄厚与辉煌，一部近三千条的家族史，他需要全文背诵。
“您会是这一代精神力等级最高的阁下。”引导者说。
新的家族的亲虫们都对他说过很多话，仰着头，语气听不出喜怒，珀迩斯在雌虫或雄虫打量的目光下被拆解，析出，每一块都被明码标价——说实在的，珀迩斯本虫其实不喜欢这感觉。
但周围的虫告诉他，只是你不太适应而已。
您的头发是怎么回事？虫神啊，这简直是灾难！
你从太偏僻的地方而来了，这是奥德赛星，这是奥德赛星最古老的家族，流着蓝血种的血的家族，霍德尔——珀迩斯·霍德尔阁下，你本该昂首挺胸。
珀迩斯又想，大概真是自己的问题吧。
今天是由智脑统辖中心负责的精神力终检，在走完正式的流程后，他便能够正式加入霍德尔家族。
这是好事吗，他不知道，他有点迷茫了。
他的初始等级很低，强烈的求生欲支撑着他不想在茧里死去，五天，他度过了一个非常短暂，也异常煎熬的蜕变期。
可当接通雄虫保护协会的专线，得知了为他的成年期从其它星球匆忙赶回庆贺的雌父与雄父乘坐的宇宙飞船失事，他的雌虫哥哥下落不明时，珀迩斯跃跃欲试本想给自己换发型的手抖如糠筛——原本准备好的惊喜，从各方面来说，都变成了可悲的惊吓。
雄虫保护协会告诉他，凭借您现如今的精神力等级，获得一张去往主星的跃迁凭证，您就可以在那里挑选那里最为强大的家族，得到最为有力的支持。
阁下，虫神将庇佑您。
他默然了很久很久，一夜之间失去亲虫的茫然让一种巨大的空白劈头盖脸地笼罩下来，他不知所措。
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悲伤，但他很长一时间都无法再思考，再回忆跟亲虫相关的一切。那种钝痛阴湿地腐蚀着他的记忆，他在一个星期后，从梦中惊醒，对着镜子发现了自己泪流满面的脸。
珀迩斯俯身，最终木然地在那张烫金的邀请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按部就班地来到了奥德赛星——与终日灰沉阴暗开发过度的维科提姆不同，这颗他从来只在星网和书本上见到的主星，有着让虫倍感温暖的光照和气候，有着高效便捷的高架线路，飞行器川流不息，太阳笼罩着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它如此宏大，繁华，光明。
只一眼，珀迩斯就知道，自己喜欢这里。
他遵循流程，只差智脑统辖中心的终检报告，就能够顺利地更新身份ID，加入霍德尔家族，成为其中一员。
他或许还是期待的，他也只能期待，他要怎么回到过去那个没有了亲虫的地方呢？
珀迩斯不安、忐忑地在等待区等待着他的检验结果，如同等待一颗会正中靶心的子弹，他说不明白自己这一刻的心情，五味杂陈——这时候，他看到了另一位雄虫。
一位同在等候区的阁下。
他的气质跟珀迩斯见到的所有雄虫都不同。珀迩斯的母星上的阁下们深居简出，奥德赛星的阁下们纸醉金迷，华贵非常，但眼前的阁下，与珀迩斯见到的所有虫，都不一样。
他高挑，简单，安静，气质有种常虫不能及的平淡，他站在最靠边的区域，出神地极眺远处，将一等城区的繁荣收进绿色的眼底。
珀迩斯隐约有种错觉，天然的直觉在他心中叩响，他总疑心，也许下一秒，眼前的雄虫将要迎着风消失不见。
他在想什么呢，珀迩斯不知道，他盯着雄虫看了很久，他猜想这也许也是一位高等级的阁下，他身上有种让虫舒心的气质，看起来格调清高，他猜想这会不会是一位大虫物，他想……
珀迩斯想不下去了。
因为雄虫阁下发现了他。
打量了一位阁下那么久，怎么想都是无比失礼的行为，何况他当场被虫抓包，还慌张地有点磕巴，道歉更是前言不搭后语——综上所述，他已经做好了会被奥德赛星的雄虫阁下甩脸色的准备。
但雄虫并没有那么做。
“别紧张。”阁下这么说，“我只是走了会儿神。”
珀迩斯这才发现，他原来有一双清澈得仿佛虫造湖泊一样的眼睛。
他温和地聆听珀迩斯的发言，珀迩斯和他对视时，意识到他从始至终始终保持着这种态度，他看出了珀迩斯的局促，他介绍远处的柯罗诺斯之塔，他说，恭喜你，很厉害。
他不认识珀迩斯，但珀迩斯却能在他的眼底看见自己的身影，不再是他见过所有虫眼里，自上而下被分解和析出的打量和审视，他能从雄虫的眼里看见珀迩斯这只虫，只是珀迩斯自己。
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呢？珀迩斯说不清楚。
可，“谢谢你。”他发自真心道。
雄虫的道谢太过郑重，在一旁什么也没做的林一昀卡了一下壳，眼前的雄虫眼睛亮亮地凑上前，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那个，阁下，您是A等级的虫吗？”
这问题哽得林一昀噎了一下。
倒不是说很难回答，或者是林一昀本人对这个答案讳莫如深，他的精神力等级并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事。
主要是……根据这么些天在雄虫保护协会的工作，甚至是他自己对书中世界的认识来看，哪怕林一昀前身是个地球人，也能猜到这么贴脸问其他虫在等级方面相关的事，其实是很失礼的。
如果是问雌虫的基因等级，特别是军雌，则完全是一种挑衅，脾气差点的可能会当场演变成恶性斗殴，血溅当场——林一昀浏览雄虫保护协会部分案件的档案总结出来的经验。
如果要等同的话，林一昀大概会把它类比成过年吃年饭在桌上问累死累活一整年的社畜你月薪多少年薪多少有没有年终奖啊——有没有坏心另说，但总之如果不是想惹人好端端的心情不爽，建议还是不要这么干。
他看向雄虫，有些不解了。
哪有一上来问虫等级的。
……他会不知道吗？
但雄虫正眼睛闪光地期待着他的回答，金色的眼眸清澈得一眼见底。
林一昀：…好像还真不知道
顿了顿，他还是摇头说，“我并非A级雄虫，我的精神力等级检测的结果是B级。”
“诶？”雄虫发出了惊讶的声音，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的行为有看不起似的歧义，赶忙解释道，“呃，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有些惊讶，因为阁下您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
珀迩斯慌慌张张努力将话头理清楚了，一字一句地说：“我的意思是，您给我的感觉很舒服，跟您聊天，只是待在一起就会有这样的感觉，所以我以为您的精神力等级……”
林一昀没料到这个答案。
他不久之前才听过一样的话，埃瑞斯·歌特在临走前告诉他，跟你在一起感觉很舒服。
这算什么，穿越的金手指，难道是所谓的对雄虫百分之百被动好感度？
当然不会。
林一昀很清楚自己并没有所谓的特异功能。他在穿书之后，唯一特殊的地方，大概是他之前是个平平无奇的人类。
这已经是最特别的地方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向雄虫微点了下头，轻声说，“别紧张，我知道你没有不好的意思。”
他顿了一下，在面前的雄虫意识到他似乎有没说完的话时，出于一种好心的念头，还是缓缓开口道，“……假如遇到其他阁下，也许还是不要问这样的问题比较好。”
“无论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咦，可贾罗丝教过我——”
林一昀静静地看着他。珀迩斯睁大了眼睛。他性格单纯，却并不愚蠢，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位好心的阁下话中的意思。
等了一会儿，珀迩斯鼓起了勇气，“谢谢您的提醒，我知道了，我刚来这，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那个，聊了这么久，我还没问您的名字呢，您有星网号吗……不不不对，虫神啊，我到底在说什么……”
珀迩斯要被越说越错的自己急哭了。
“厄斐·伯纳礼。”他听见雄虫阁下的名字。
珀迩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林一昀笑了一下，示意手上响动了一声的终端，“我的匹配结果出来了，先失陪了。”
“啊，祝您期盼的结果一切顺利。”珀迩斯将手移至左胸，轻轻地朝他点头。
在离开前，林一昀朝雄虫挥动手指告别。
“糟糕？完全忘记了，那个，我是…珀迩斯，珀迩斯·霍德尔……”雄虫的声音细弱地散进空气中，他最后报上自己的名字才注意到刚才那句话里不寻常的地方，“等，等一下，匹配结果…？”
智脑统辖中心的匹配结果——只可能在一种情况下这么说。
“诶？！”他瞪圆了眼睛。
奥德赛星，一等住宅区。
一声剧烈的咳嗽声后，不敢相信的声音如摔碎的玻璃盏般响起。
“奥斯汀·歌特，你再说一遍匹配的结果是什么？！”
早在开始埃瑞斯便先一步收到了委托消息——他同智脑统辖中心的工作虫提前打过照面——因此看到匹配结果后，这位受到了惊吓的A等级雄虫，完全是下意识地拨通了终端通讯。
接连三次的忙音后，通讯终于被接通。
“为什么会是这种结果？”他向对面咄咄逼虫，完全不敢相信这样的匹配结果，“沃尔奈特是S等级基因的军雌，这家伙甚至还有蓝血种的特免权，他本就不该出现在基因库的匹配信息里！”
对面的背景音吵闹不已。
他的通话对象约有半分钟没有出声。
大概五秒之后，终端光脑发送来一条视频申请。
埃瑞斯怔住了。
一秒，二秒，三秒……在申请邀请的最后时限内，他咬咬牙，点开了那条申请。
他的雌虫兄长，奥斯汀·歌特的脸出现在屏幕中央。
背景音静了下来，他的脸上还挂着一些若隐若现的血迹，显然刚干不久。
歌特家族的下一任继任者稳重地坐在办公椅高位上，双手交叠。
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像一片看不清深浅的海。
“刚才太吵了，”奥斯汀惜字如金，他盯着这位家族仅有的A等级，被寄予厚望的雄虫兄弟，语气沉得让虫发慌，“埃瑞斯，这是两年来你第一次来找我。”
“为了一位B级的雄虫。”
“…这对我很重要，奥斯汀，”埃瑞斯没有看他，他看向空气中某一点，眼神没有聚焦，如果细看，还能发觉他身侧的手指轻微发抖。但他的声音相较而言，平稳得让虫看不出任何问题。
“这个结果没有出问题吗，B级匹配S级？”
“他被雄虫保护协会超过三次以上拉入黑名单，就不再享有匹配特免权。”语毕，奥斯汀沉默半晌，最后只是缓缓说，“智脑不会出错。”
“不可以是沃尔奈特，谁都可以，但沃尔奈特绝对不行，瑟伽洛·梵·沃尔奈特极度危险，他——”埃瑞斯抬起头，他的脑里飞速浮现了跟沃尔奈特相关的情报，每一条，每一条都糟心得让虫皱眉。
他立马意识到了为这个结果推波助澜的，可能正是前不久做出那个玩笑的，试探的举动的自己。
埃瑞斯突然背后一阵发冷。
此时此刻，他最不想承认的那个可能——厄斐·伯纳礼的匹配结果很大可能是他一手促成的。
无心之失，但足够将一只雄虫推入深渊。
奥斯汀看向雄虫身前的地面。
“跟你毫无干系，”奥斯汀说，他在阴影里的半边侧脸凌厉如钢刀一样，“它本就该属于雄虫保护协会操心的事。”
埃瑞斯没说话。
他紫色的眼睛黯然了一瞬，很快，雄虫的下唇浮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被智脑匹配过的雌虫将会自动纳进雄虫保护协会的不录入库，如果这是出自我的私心呢？我想报复他。”
奥斯汀：“报复？”
埃瑞斯：“对。”
“它出自我的任性，出自我幼稚的私心，你应该从雌父那儿听到过——我无比，无比地厌恶他，在仰望星空派，他曾经冒犯过我。”
“包括两个月前，他在冰河星系的战役，毁掉了我一小颗采集观赏用矿石的行星。”
“是我想报复他，即便自动被纳进雄虫保护协会的不录入库，就当我想给沃尔奈特家族添堵。”
“奥斯汀，请帮助我。”
奥斯汀有一会儿没作声。
他开口了。
“埃瑞斯，你要知道，智脑的结果无从更改。”
埃瑞斯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他抬头望着奥斯汀，有那么一刻，他的眼神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奥斯汀眼里微微一动。仿佛叹息似的，他接着说道，“那就无需更改结果。”
对待脆弱的、活在歌特家族庇护下的雄虫兄弟们，奥斯汀总是不吝多出几分耐心。
歌特家族中，年龄最小的埃瑞斯却是其中精神力等级最高的那位，也是雄虫兄弟里最不听话的一位——某种方面来看，这是他的特权，他无需更改什么；但身为歌特家族的雄虫，他太像一株生长出繁冗的旁枝斜逸的花株。
唯有将其剪除，埃瑞斯·歌特才能够完美无缺。
“埃瑞斯，智脑匹配结果的强制性很大一部分是由结果后公示出的舆论推动的。”
雄虫总是软弱，奥斯汀想。
“智脑匹配的时长，智脑统辖中心在星网公示的后台备案还有五个小时的时间。”
奥斯汀的左手搭在右手上，他点了点桌面，“两方均不同意的情况下，我可以出手，让这次智脑匹配的结果作废——公示出全新的虫选。”
“这样大的等级差，”埃瑞斯说，“按照我的了解，瑟伽洛·梵·沃尔奈特不会同意。”
“你的朋友未必这么想。”奥斯汀反问他。
“什么朋友——”埃瑞斯装傻。
“沃尔奈特的家族实力雄厚，你的想法不是你这位雄虫朋友的想法。”奥斯汀打断了他。
“我已经吩咐手下马上切断整个智脑统辖中心的电源，防止智脑计算出来的匹配数据有任何备份和走漏的可能。”
“目前，这条消息仅限当事虫，和我的手下们知道。”
“沃尔奈特的确并非好的虫选，我最多给你们半个星时，”他指了光脑屏幕上的时间，在关闭全息通讯之前，奥斯汀盯着他发间那个小巧的发旋，声音仿佛从天际的云幕后遥遥传来。
“这是最后一次了，埃瑞斯。”他说。
智脑统辖中心，匹配处。
林一昀对着智脑统辖中心的匹配结果愣住了。
他站在柱台上，跳过了足足列了一整面屏幕的计算过程，找到了匹配对象的结果。
一个超乎他预期的结果。
终端同步显示了相同的信息，相应的，匹配对象的资料、体检报告甚至资产证明都一并发进了星网邮箱，由他的终端光脑立体呈现。
林一昀扫了一眼，仅个虫资料一栏，就被长达五十页金光闪闪的功勋材料花了眼睛。
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数百场能在原主脑子叫得出名字的大型战役和已经数不清小型星系武装战，有名地诸如光荣日铁十字授勋，虫族五星荣誉上将，联合战役勋章，伽马星系C-17/A-136/w-32战役优胜个虫奖章，玫瑰星云荣誉勋章……
而个虫资料由自己填写的简介栏相比下来简洁得不可思议。
只有一行字。
瑟伽洛·梵·沃尔奈特，虫族星系联合暨帝国五星荣誉上将。
林一昀：……
有点熟悉的脸，有点熟悉的名字，组合在一起成为了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东西。
想到前不久才在仰望星空派跟军雌打过的照面，林一昀不禁头痛起来。
沃尔奈特，这对他来说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在这个场面听到的姓氏。
提及奥德赛星为首的五个家族，沃尔奈特是其中绝对的战斗狂热派，拥有雄厚的军事实力、盘根错节的军部虫脉和最顶尖的高等级军雌虫才库。
林一昀此前做了无数心理准备，这个意想不到结果还是从各种方面上把他的预期摔了个粉碎。
他还没想好下一步的打算。瞬息间，匹配室的光亮全熄，智脑的画面闪烁两下后，在最后的红光闪烁间，也关机似的没有动静了。
林一昀：怎么虫族还会停电？
【是有虫截断了电源哦亲】系统在他的脑内开口解释道。
【您知道的，全星际，只有雄虫的星网是特殊单独的通路，通讯由雄虫保护协会管理配置，不受任何干扰】
“然后你出现了？”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它解释，【碍于某种因素，我刚才不能在这儿现身】
“所以这次跟你有关系了？”他在脑内问道，听不出语气好坏。
【……】
“我一直没问你，瑟伽洛·梵·沃尔奈特，就是原书的大反派吧，那个最后把所有虫都打包干掉的家伙？”
系统继续沉默。
“你瞒了我多少事情？”他继续问。
【宿主，我并非隐瞒，只是基于您的表现，经过计算后，我认为这是可行的方法】
林一昀不说话了。
过了小半会儿，系统听见宿主在脑内轻轻地叹了口气。
“看在只有我跟你是知根知底的份上，”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疲惫，“以后有类似的事情，烦请告诉我一声。”
“拜托了。”
“就像我第一次醒来，我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我完全是状况外的，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和我说一声就好。”
“当然要是你不这么做，我就……”林一昀盯了一会儿地面，自暴自弃地在脑子里说，“我也不能怎么样。”
他真有点不太开心，但当然也奈何不了脑子里的系统什么，最多发两句牢骚。
系统静默了几分钟。
【考虑到您的心情波动，不会再有下次了】
“…你就哄我吧。”林一昀没脾气地摇了摇头。
【经过我的计算，瑟伽洛·梵·沃尔奈特的确是您最优的匹配虫选】
【您接通来自埃瑞斯·歌特的通讯请求后，一定能够接受我分析出的结果】
“什么通讯请求——”
林一样话音刚落，他的终端便震响了。
【警告：能量耗尽】
【亲请容我休眠一会儿】
系统显然是刚干扰完林一昀的匹配结果，不知道怎么做的，总之做完这些事后，来跟他道了个别，才偃旗息鼓。
前不久才通过星网号申请的埃瑞斯·歌特的头像疯狂震响。
林一昀刚一接通，埃瑞斯的声音连珠炮似地穿了过来：“瑟伽洛·梵·沃尔奈特绝对不行！”
“伯纳礼，你听我的，谁都可以他不行，他的确是沃尔奈特家族下一任的继任者没错，风光无限，所有虫都这么想。这次可以是系统的错误，可以导出智脑的其他结果，但你的等级实在和他不匹配！”
“你要不要……先冷静一点？”林一昀脑子听得有点发昏。
“我很冷静，沃尔奈特他有病你知道吗？他厌雄症！不仅如此他精神力爆///乱过很多次，我不知道你跟他在一起会怎么样但你真的需要考虑，加上沃尔奈特家族，你们的等级不匹配，他们绝对不会同意——”
“厄斐·伯纳礼，这并非玩笑，你会有很大的危险，你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你没有家族，没有亲虫庇护——”
埃瑞斯的语速太快，导致林一昀完全没听清这位高等级阁下在说什么。
他只听清楚了最后那句。
你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对哦？
他骤然明了…系统原来是这个意思。
还有这种好事？
可能是想得太入神，林一昀没留神把这话说出了口，对面的埃瑞斯传来一声疑问。
“咳，我的意思是，谢谢你，谢谢你的提醒，歌特阁下。”他为自己的发言找补。
埃瑞斯的声音太过着急，让林一昀的脑袋反倒空前地平静下来。
“你不用感谢我什么，厄斐，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一时兴起，拨通了那则电话，如果不是我将他拉进了黑名单，或许你……”
不是你，系统也许依然会有其他的办法，他想，某种程度来说，我们都无能为力。
林一昀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面临过虫族不加掩饰的暴行与兽性的恶举，他对这里的所有善意始终存了一种真诚的欣赏。
他明白，这是一个机会。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难得的，绝无仅有的机会。
他在心中叹了来这个地方最长的一口气。
“厌雄症、精神力爆///乱，这些可都不是什么好词啊。”
对面安静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沃尔奈特的问题非常严重，除了少数虫，几乎没虫知道，沃尔奈特家族的亲虫当然会拼了命地掩盖这点，他们毕竟急需一个冤大头当永动的精神疏导机器。”
说到这里，埃瑞斯发出了一声冷笑。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埃瑞斯。”
“…你什么意思？”
“我查看过智脑的，智脑的匹配数据是最高值。”
“最高值…？！怎么会……”埃瑞斯在另一端凌乱了一下，他只知道伯纳礼的匹配对象是沃尔奈特，却并不知道具体的数值，奥斯汀并没有告诉他这件事。
他默默思忖，哪怕是倒推个两百年，智脑统辖中心也没有匹配出这么高的数值吧？
即便如此，“难道你是智脑派的数据爱好者？厄斐…就算数据高也不能说明什么——”
“从你的话里，我得知跟他的相性大概是0％，”林一昀始终安定，平静，他组织语言回复，“很让虫意外。”
“我不会骗你。”埃瑞斯硬邦邦地说。
“我知道，你是出自关心，或许还有一点愧疚，沃尔奈特有厌雄症？是真的吗，”想到在仰望星空派打的那次照面，他在终端这头笑了笑，“看起来是有那么像。”
“我早说过！厌雄症这事是他们已经传了很久的…首席军团那边都这么说，我不清楚真假，但凭他的行为处事，也没有哪点不符合。”
“不过精神力爆///乱肯定是真的，精神力爆///乱过的军雌就是无底洞。”
“这样啊……”林一昀的声音显然在思忖中。
良久，久到埃瑞斯只能听到另一方在通讯过程中起伏的吐息声。
“……我想和他见一面。”
林一昀最终这么说。
他的声音一如前几次的温和，但埃瑞斯能感受到，在这股温和中，有一种极难被动摇的力量，如同他给虫的感觉，深邃，平静，却从不冷酷。
他一定经历过比这糟糕许多的事。是什么？是被亲虫抛弃吗？是只身一虫选择智脑匹配吗？是濒死前的可怖体验吗？
埃瑞斯不知道。
但他明白一件事。
当厄斐·伯纳礼这么发言时，对面的这只雄虫，便已然有了自己的决断。
“埃瑞斯，我明白你的好意，同样也感谢歌特家族这次为我做的，埃瑞斯，你完全不必自责。”
他置身伸手不见五指的匹配室内。
“我想自己去判断，自己来选择。”
埃瑞斯心里被这个答案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选择，他想，选择。
“他也有这个权利。无论数据、数值还是语言，最好还是亲身接触眼见为实吧？”
“我不会让自己出问题的，在这点上，请相信我。”
“无论如何，多谢你，埃瑞斯。”
他没有称呼阁下，林一昀的眼睛低垂，在可见度基本为零的匹配室内，他其实看不见视野内的任何东西。
暗潮一般的安静在看不见的地方涌流着。
但他并不讨厌周身安静得仿佛死亡一般的环境。
“这是命运也说不定。”
他用了虫族的语言体系中并不常用的一个生僻字。
命运。
他曾在雄虫保护协会书柜的最顶层，在一本厚重的大部头中看见这个词。那时他惊讶于虫族语系里，它书写成的简短与庄重——那一整面只有这个词。它印在纸上，阳光在书面上覆层灰似的薄晖，这本拎在手中的书，有那么一瞬，林一昀错觉它竟如坠石般沉甸。
命运，他想，命运。
智脑的屏幕隐约闪起一抹暗红的光。
埃瑞斯在另一端长长地，长长地叹气。
话已至此。
他不得不承认——
厄斐·伯纳礼真是他见过最古怪的雄虫。
“我真是……完全不明白你的想法。”
他抬手挂断了通讯。
三秒后，林一昀的终端亮起，埃瑞斯向他发送了一条讯息。
在黑洞洞的视野内，因为信息推送而亮起的屏幕，是唯一的光源。
“我会把他从星网通讯录的黑名单中放出，告知你的邀约，但沃尔奈特是个大忙虫，我不确定他会否看见这条消息。”
“他看不到消息的话，就听我的，我之前也跟你说过，对匹配结果不满意，可以来找我。”
“地点是仰望星空派的老地方，我会安排歌特家族的保镖虫跟随你，那是歌特家族的地方，一旦情况有变，你都无需任何顾虑。”
“厄斐，我不相信命运。”他一字一句，“但我会为我的那通电话负责到底。”
林一昀点了点屏幕，他的眼睛溢出一点笑。
他发送了一句谢谢。
智脑统辖中心管理部。
奥斯汀刚结束了和埃瑞斯·歌特的通讯。
智脑统辖中心的断电让他的办公室显现泥沼一样的混沌，血、残肢和大片大片组织液打将他漆黑的皮鞋打湿，仿佛肉凝成的泥水。
他虫化后的关节逐渐还原，仍在滴落血迹。
周身一片狼藉。
这里刚经过一场无虫知晓的死斗。
智脑统辖中心大断网，终端还停留在二十分钟前，他派遣歌特家族的虫去调查厄斐·伯纳礼的聊天记录上。
奥斯汀看着面前那份，他手上的还在淌落的血迹将这份唯一留存的纸质报告染得一塌糊涂。
上面是一整个表格的匹配结果。匹配对象各不相同，雌虫，亚雌，甚至…雄虫，而表格左侧的发起方只有一位，那位精神力B等级的雄虫——厄斐·伯纳礼。
奥斯汀盯着那份报告上每一行，每一列，全部的数据，他盯着这份由同事虫意外整理出来，无一例外都是高达99%.99的匹配率，看了好一会儿。
滴答，滴答。
同事虫滚烫的血依旧从手臂上往下滴着。
他想到埃瑞斯看向他的眼神。
纸张在他的手中顷刻化为齑粉。
他配合桌上的水，尽数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默契
系统：我的意思是（接近大反派总会有改变他的机会完成任务达成心愿）你懂的吧（拿手指比心）
小林：嗯嗯我完全懂了（接近大反派总会有机会挂掉穿回去）（拿手臂比心）
紧赶慢赶加了一天班摸鱼时写完了，一万字～各位吃得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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