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办公室在四楼，就在我们高三15班的旁边紧挨着，所以父亲从后门抓我往往很方便，我上辈子的整个高三，都被他一抓一个准。

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最门口那一张便是父亲的桌子，工位上大把的止疼药就大剌剌放在办公桌上，倒是挺好辨认。

但见语文组暂时空无一人，还没人回来。

然而正当我和张诚要商议，办公室的门被礼貌敲响，三声之后，清泠的“报告”声响起，下一刻，一个身穿白衬衣批校服的青年推门而入，差点就撞入我怀里。

我眼疾手快地伸出胳膊，想揽住那人的腰，然而却见那疼一个利落地后撤，瞬间便站稳。

于是空气中的暧昧因子，便只剩那十多厘米的身高差，和我的呼吸落在他浓密睫毛上时，意外又尴尬的四目相对。

我当然不是第一次见裴戎。

但这的确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他。

这人出身倒不富贵，可无论皮相还是骨相，都生得都极好，天生自带一身贵气，像是电视里走出来的人。

我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明明是很简单的打扮，周身却像是自带了一种干净肃杀的气场，像刀锋映雪，有种凌厉的、透明的冷意。

而一双清明有神的桃花眼清泠自矜，潋滟生波，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他不愿与我过多对视。

须臾，只见这人淡然撤回视线，淡淡瞥过一眼办公室里的几张桌子，轻而易举便选定药瓶子的那张，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门口父亲的桌上，隐约可见骨节分明的修长手背崩紧，凸起几条青筋。

在我还在愣的时候，裴戎的身体却已然半退出了办公室，一个招呼都不想与我打，便做出了离开的架势。

我目光扫过裴戎放在父亲桌上的笔记，手已先意识一步，紧紧攫住了他的手腕，把人拉住了。

裴戎似乎颇为意外，不得不停下脚步回眼看向我。

短时间内，又是第二次四目相对。

这时就听张诚一声大叫，完全将粘稠割裂的古怪暧昧抽干，气氛瞬间变得正常。

因为空气里只听得到张诚喊：“——哇操！状元耶！见到活的了！”

随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却见这二货不知从哪搞出了一根笔一张纸，双手高举递给裴戎，“状元大哥，能请您帮我签个名吗？”

裴戎双眉不解蹙紧，我则有种这小子丢的都是我的脸的错觉，正要一把将他的白纸夺过，嘲讽一句：“啧，你能不能别丢人现眼”。

办公室的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父亲合着其他两个语文老师一起进来。

他的面上满面笑容，眼角纹里蓄满了自豪的笑意，想也能猜到，一定是因为裴戎，父亲又得到了同事们的吹捧。

而眼下，他这这打眼又瞧见裴戎，嘴巴都笑得合不上了：“呀！裴戎？你怎么在这儿呢？”

裴戎淡淡颔首，声音很好听：“李老师，我把笔记拿过来。”

“好好好。”

父亲连声应好，裴戎则猛然将手腕从我紧箍着他的手中拽出，于是父亲这也便看见了我，一双笑眼瞬间冷静下来，笑纹也瞬间消失，眉心拧起来一点，又打量起我和张诚。

“你俩怎么在这儿呢？还不去准备上课？”

——还有五分钟打上课铃。

张诚连忙解释：“李老师，裴同学演讲的时候就说会把笔记贡献出来，我和李与记下来了，这不，想来要裴同学的笔记。”

我的视线一刻都没从裴戎的身上离开，眼见他手腕处磨出一块红痕，是我方才无意识间留下的——这人竟是这么不抗造。

我眼含笑意地抬眉，等待着裴戎的告状与拆穿，却只听那把很清静的声线，根本没把我们放在话题里：“不好意思，李老师，我有事需要先走。”

“哦哦哦，”小老头连声应答，一连三个“哦”。

“派出所还有事是吧？”

裴戎垂着头，脖颈弯起一个温柔驯顺的弧度，恭恭敬敬道：”是的，我同事还在等我。”

显然，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父亲那边，从未降临到我身上。

父亲的眉头这才松开了一点，“好呀，你注意身体，注意安全——自己没受伤吧？”

“没有，都是牛的血，有两个老乡矛盾还没处理完。”

“好，快去吧。”

其他老师也喜笑颜开地跟着客道了几声，下一秒，裴戎风一般的离开，临走都没再看我一眼。

哪怕是在这一刻，我都以为裴戎和上一世一样，像是在他的世界里飞驰，与我，不过是两条不会交合的平行线。

直到许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将裴戎搂在怀里做着全世界最亲密的事，偶然问起这一次的“初见”，裴戎很不情愿地告诉我，他是不敢看我，才迫不及待想逃跑。

我问他为什么。

裴戎告诉我……

他喜欢我，都是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晦暗且隐秘地存在着许多许多年——就算翻动土壤的人是我，他也不会轻易使我如愿。

我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那是一场漫无天日、不配见光、也不会有结果的暗恋。

只可惜这时候，我读不懂他的眼睛，也听不懂他的语言，满脑子都是要成为令父亲最骄傲的人，超过裴戎。

可真当我拿到了裴戎的笔记，正经学起来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裴戎是个货真价实的理科状元，现在的我要赶超他，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他确实是彻底刷新了我对于“一个有天分的人想努力学习”的概念。

他的笔记涉猎范围极广，上到全国奥赛题目，下到十年前的高考试题，但凡是市面上能搞到的题目，他基本都做过，而且能分析出题规律和各省份不同的设题特点，最关键是，他对题目的理解又不仅限于死板的套路，他学得很“活”，绝不用过多的功夫在重复的点位上，真正做到了每一道整理到笔记上的都是精华。

以我目前的水平，别说是读懂他的解析，就连读懂题目都是在做春秋大梦——毫无疑问，我过去已荒废了太久的青春，在没有认真学习的日子里，我的学习能力早就泯于众人。

但我半点都没有因此而感到气馁，拿到裴戎笔记复印件的那一刻，我就感到血液在沸腾似的，浑身生起来一股不服输的干劲儿，而这在我两世的生命中，都是绝无仅有。

我偷偷把他笔记本的扉页给撕下来，对折，分上下撕成两半。

上半页我贴在我的书桌上，那上面有裴戎写下的八个字：“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算是讽刺他也激励自己——看，一个这么能装的人，都能考一个省状元，而你只能考六十分。

下半页我贴在我家的书桌上，那上面只有两个字。

字迹清隽有力：

“裴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