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卢卡帝国，中部斯诺领风化山脉地下七千米处。
地壳下的空洞内岩浆翻滚。岩壁上的沟壑里一条直径超过十五米的巨大蛆虫在快速地爬行。蛆虫通体散发着银灰色的金属光泽，密密麻麻的坚硬刚毛与地面剐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秘银虫喜阴冷。教会用秘银在隧道的入口铺满秘银、再用魔晶隔绝，引诱秘银虫不断向前攀爬寻找可以吞噬秘银的缺口。当秘银虫行至一定深度后，隧道的闸口关闭，秘银虫只能顺着干燥的隧道前行。
千年秘银虫的身体经过改造，皮肉下生出两条体腔。这就是教会用魔物改造出的酷似“火车”的载具。
如火车、飞机一般，秘银虫的体腔内也有“一等座”、“头等舱”，靠近虫子头部的第一环带处是最安稳舒适的地方，这里会休息着重要的乘客。
第一环带处隔厢。
相比其他隔厢，这间隔厢的四壁光滑。乳白色的肉质四壁隐隐呈现出金属的光泽。为了便于行走，有人在这里铺设了暗红色的地毯。肉质的四壁点缀着油灯与挂画。
狭小的隔厢里放置着一张铺设丝绸床单的单人小床、一张不足一平方米的小圆桌与两把铺设皮质坐垫的方凳。如此简陋狭小的隔厢，对于体腔内其他的隔厢已经是无比奢华。
小方凳上坐着一个身着白色长袍、头戴白色兜帽的女人。另一张小凳被放置在隔厢的角落里，原本的位置由黄金色的轮椅取而代之。与轮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在上面的女人身着黑色的棉质长裙、灰色的微卷长发与白皙的面庞被黑色的蕾丝头纱覆盖，看不清她的模样，朴素又神秘。
着白色长袍戴兜帽的女子肤色苍白，她的脸一半被红色的晶石覆盖、一半则被覆盖着金属的面具。此人正是代替珠璃成为圣女的言初，而坐在她对面的则是曾经的圣女候补、神圣卢卡帝国的唯一皇女安洁莉娜。
言初用右手托着用棉布条包裹的左臂。左手结晶化越来越严重，似乎有一碰就碎的趋势。
“言初大人，您还好么？”安洁莉娜的声音轻柔中带着怜悯与愧疚。
皇女殿下的双目被黑色的丝带覆盖不能视物，因此她的听力被锻炼得十分灵敏。眼盲的皇女察觉到这个代替自己成为圣女的女人结晶化的部位越来越多。如果不快点抵达圣域，言初就要变成一尊红色结晶雕像了。
“第一次使用圣魔法和女神之眼，脑子有些混沌罢了。殿下不必担心。”言初克制着，试图让声音不那么颤抖。
“对不起……都怪我。如果我劝住莉兹，她就不会去追您的朋友了。”安洁莉娜白皙的双手不安地来回搓着，“您真善良，竟然还愿意救被巨兽围困的莉兹。”
言初叹气。心想着殿下你可真是个天真纯洁的小白花。你是那个疯女人为数不多的朋友，她就会听您的话么？还有那个女人就像阿诺·施瓦辛格扮演的终结者一样，难道需要我救么？
这已经不是身为警察应该保护、帮助谁的问题了，这是一场无情的战争。言初可以和安洁莉娜做朋友，这和言初想杀死阻碍自己的莉兹并不冲突。
结果，女神之眼看见了山峦遥远的另一端。死的是巨兽，考锡兰大公安然无恙。
那么，顺势伪装成自己想要搭救莉兹的样子吧。
“您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虽然我不太喜欢她的性格。”言初颔首。不管怎么说此时不宜表现出自己的厌恶。
“莉兹很强，可是她也有脆弱的一面。她只是想用疯狂掩盖自己的脆弱。”安洁莉娜轻声说，“其实只要和她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是一个很可爱率真的姑娘。”
“可否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么？”
“没什么特别的。”安洁莉娜说，“莉兹在成为考锡兰家的族长后，来皇宫接受授爵仪式。我想她应该是不擅长应对那些对她不怀好意的老贵族与神官们的，当时她非常烦躁，甚至撕掉一位子爵的手臂。”
这还不特别？故事的前情提要“真是一位心狠手辣的姑娘。”
“那个子爵本是商人，爵位是捐钱买来的，失去一条手臂也没人在意。”安洁莉娜说，“这些都是我听说的。之后莉兹大概是觉得宴会没什么意思，她来到花园的长廊想吹风。我从小就是盲的，什么人都不认识，没能参加授爵仪式，那时候刚好在长廊分辨花香……我挡了莉兹的路，她非常没礼貌地把我从路中间拽开。”
言初静静地聆听着，等待下文。
“被拉到一旁的我失去了方向。那时我还小，非常生气。于是大吵大闹说自己找不到了方向。莉兹的嘴巴也很刻薄，发现我看不见就叫我瞎子。那时候我可娇气了、自尊心又强，听不得别人叫我瞎子。于是我顺着声音跑过去，抓着她乱打。她也没什素质……明明错在她，她还踢我。”
“以她的实力，当时一定收力道了吧？”
“嗯，踢一脚也不疼。反正我们两个在长廊里厮打了一会儿。我哭个不停，她也笑得没完，像是发现了好玩的玩具。再之后她就跑了。丢下失去方向的我一个人在花园里。好几天后我才知道，那个踢我的人是新任考锡兰大公。知道她的身份后我是十分害怕的。就算深居简出的我也知道，皇宫里到处流传着考锡兰家新族长是杀人狂的说法。我还听说过，父皇看见莉兹也要好好哄着她，怕她一言不合就杀人。”
“后来莉兹竟然带着礼物来道歉。她说她不知道我是皇女。如果知道的话当时一定会恭恭敬敬的。我说就算站在那的不是皇女也不行啊。我和她讲了好多道理，她却骂我八婆。最后丢下礼物走了。”说到这，安洁莉娜顿了顿，“言初大人，您猜猜礼物是什么？”
言初仔细思索了一番。她就是想从安洁莉娜口中听到莉兹的过去，判断莉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现在她是警察，莉兹是犯罪。她要解决莉兹，规避风险。
“以她的性格，礼物总不能是花什么的，一定是奇怪的东西。”言初说。
“两个小瓶。”安洁莉娜摸索着比划瓶的大小，“一个里面装着我的侍女的舌头，另一个里面装着长兄、也就是当时的皇储的眼睛。”
言初吓了一跳。从警校刚毕业那会儿她是一名刑警，跟着师父几年也算见过各种各样的罪犯、听过各种各样的故事。莉兹的行为差不多是最恶劣的那一档。
“吓到你了吧？当时我也怕得不行。后来女侍长和我说，那个侍女和不相干的人说了我什么。而长兄也犯了错，好像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和莉兹熟识后，她告诉我，当时她觉得长兄不配拥有眼睛，要是能给我换眼睛就好了。当时我觉得，她人是挺怪的，但是本质并不坏，要是有人能管教她就好了。”
要是有人能管教她就好了，言初握拳，这句话并没有什么不对。莉兹·范·考锡兰本质就是一个邪恶又天真没有管教的孩童。
“恶童”，是最匹配这个女人的描述。
安洁莉娜絮絮叨叨地讲着她和莉兹的过往，两个姑娘的过去血腥、诡异又无比和谐——黑色的面纱也遮不住皇女幸福的笑容。
言初只觉得毛骨悚然。起初她以为安洁莉娜是她认识的第一个能和谐相处的异世界人。可是她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安洁莉娜这位尊贵的皇女在遇到莉兹前一直是幽居在皇宫深处的瞎子。
皇女殿下对外界并没有认知。她每次对外界多一点了解，身边都少不了莉兹。就像现在……安洁莉娜坐在这里只是想和押送穿越者的莉兹出来逛逛。
恐怕自己无法与这位皇女成为“真正的朋友”。
“对不起，言初大人，我很久没和人聊得这么开心了，一不小心说了很多话。”安洁莉娜摆弄着指尖，似乎有些局促不安。
“没什么，我很高兴对这个世界又了解了一点。”言初扯动僵硬的嘴角，明知道对方看不见，她还是想要表现得和善一些。省得哪天忘了怎么与正常人相处。
“差不多到了朗诵圣诗的时间？我想我该回去了。愿女神保佑我们。”安洁莉娜右手抚在胸前，神色虔诚。
言初学着皇女殿下的样子，声音低哑：“愿女神保佑我们。”
愿大家齐心协力、依靠自己，避开一切灾难。
***
凛冽谷是神圣卢卡帝国东北部阿杜拉高原的一处裂缝。传说女神在与魔族的战争中降下制裁之雷，将海拔三千米的高原劈成两半。
穿过凛冽谷并不需要什么向导。猎犬们只要一个劲儿往前跑就是了。可是真要走起来并不容易。这里是西大陆的最大风道，珠璃觉得不在这儿建风车搞风力真是浪费大自然的馈赠。
狂风卷起高原上的雪，明明是晴天的午后，峡谷里昏暗得不见天日。珠璃抱着咪咪缩在车子里瑟瑟发抖，一连打了五个喷嚏。
不光是冷，咪咪一直躲在自己的衣服里动来动去，雪白的蒜瓣毛此时就像蒲公英一样迎风消散、扑进珠璃的鼻子。
“冷……冷……猫猫……咪咪的脖子好冷呀。”
没有辣辣的叶子制作食物，所有人的体质都和从前没什么两样。猫咪抽抽鼻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上去可怜极了。
珠璃低头一看，心想着：宝宝你能不冷吗？后脖子的毛都要秃了！秃成这样怕不是得了猫癣。
听说了猫到了尴尬期会换毛、或者在换季时也会换毛。但是尴尬期加换季、也不会掉毛掉得这么厉害，所以一定是咪咪得猫癣了！
想到这，珠璃的牙不停地上下磕碰。现在她没什么药物，恐怕无法医治得病的小猫。现在只是皮肤病……如果治疗拖延，恐怕要病到骨肉里。
“冷就不要乱动，贴紧我。”珠璃将盖在身上的魔物皮又拢了拢。她什么也做不到，但也没必要告诉小猫她得了皮肤病、让小家伙白白担忧。
“我会乖乖的。”咪咪将脑袋缩起来，“咪咪是只好猫。”
“咪咪已经很好啦！是世界上最好的猫猫。”珠璃把手伸进领子里，捏捏猫咪的小肉垫。
“哼，猫猫——不，咪咪以后一定比狗狗还要厉害！”
握完咪咪的小手，珠璃才发现自己的手上沾了大片大片的白色兽毛。
半精灵心里吐槽：咪咪你是个猫啊整天跟狗子较什么劲、闪电不是很好吗？你看她还给你挡风呢！
话说咪咪的小手小肉垫真软啊！肉垫软乎乎的，手背滑溜溜的……
等等，手背？
珠璃再次将手伸进衣领中，拉出咪咪光洁的小手。
女神啊，看看这手背，这是——小孩的手啊！
“我是说，珠璃女士，”自从知道珠璃的真名后，卡嘉莉改口称呼对方。对于老板不告知自己真名也不介意——初次见面的人之间哪有信任可言呢？
“怎么？”
“虽然大家都是女的，但是你也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去掏胸口……”
“猫啊！是猫！我的猫在我的怀里！”珠璃掀开魔物皮解开衣扣想要给对方看流体一般的一滩猫。
就在外衣衣扣解开的瞬间，呼啸的寒风带走了一张纸片。纸片上的女孩笑靥如阳光。
“你稳重一点啦，小心从车上摔下去。”卡嘉莉说，“还有你的同乡在睡觉呢。魔女也一直昏昏沉沉的。别打搅她们休息。”
“你不冷么？”珠璃从未见过这个猎人抱怨环境。
“有点，但是能忍受，屁股下有毛毯身上有皮毛盖又和大家靠一起取暖，车子四周也遮挡得严实，挺好的。说起来以前为了狩猎，待在外面很久，脚都冻坏了。等停车我就给你看看我的脚，左脚缺三根脚趾，右脚只剩脚掌了。当时也没觉得多冷。”
珠璃愕然，她低下头。之前洗温泉的时候并未注意到卡嘉莉的身体有残缺。
黄金级别的冒险者赚钱是有道理的。卡嘉莉真的是那种任劳任怨爱工作又吃苦的人，活该她赚大钱。
珠璃抱着魔物皮继续抖。她想缩在角落里睡一觉，于是重新盖好魔物皮。正当她要躺下时，她看见自己身边躺着一个小女孩。
没有头发、没有耳朵、没有鼻子、嘴唇与眼皮。小女孩的脑袋光秃秃的、又布满爬虫似的暗红伤痕，委实吓了珠璃一跳。
“你从哪来的！”珠璃尖叫。她摸到了小女孩的手……黑色的、鸡爪子一样的手！
小女孩不是幻觉，她是真实存在的！
“我们睡在一起吧，圣女大人。这样晚上很暖和的。”小女孩上下牙齿磕碰，咬字竟然颇为清晰，“一个人的时候千万不要在风雪中睡去呀。还好我们有勇者大人在守夜，囡囡可以和圣女大人一起睡觉啦。”
守夜？让咪咪守夜？她会吓得炸毛的！珠璃搂紧怀里的大白猫，结果发现什么都没有。
“咪咪！咪咪！”珠璃大叫着，她第一次这样仓惶失措。她已经不认得字、失去了那本《百年孤独》，她不能再失去她的猫！猫是她要守护的珍宝！也是她的心灵防线！
“我的猫呢？”珠璃咆哮着扑向女孩，“把猫还给我！”
“圣女大人已经很累了，今晚囡囡给圣女大人读《卖火柴的小女孩》吧！”
女孩从身侧拿来一本书，上面印的字珠璃早已不认识，但她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童话故事……那本书的样式分明是自己遗落在猎人小屋的《百年孤独》！
“天冷极了，下着雪，又快黑了。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
小女孩细声慢语地娓娓道来。
***
风停了。
一群廷达罗斯猎犬在避风道里乱打转，面色铁青的诺伦从雪橇上滚下来，不停地呕吐。
“真是的……终于能休息一下了——哕！”
精灵趴在地上干呕着。老实说她吐得太多次，肚子里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吐了。
“圣女——半精灵！能不能搞点吃的！”
不远处的廷达罗斯猎犬在狂吠。卡嘉莉带着闪电从雪橇车的小棚子里冲出来。
“女士！请你救救我的搭档和珠璃女士！”闪电那富有磁性的中性嗓音此时带着哭腔，“求求你，救救她们！”
诺伦挑眉，仔细听，棚子里还有那只可爱小猫的哇哇大哭声。
狗子很礼貌，但是诺伦是猫派。她觉得自己得为善良的、一直关照她的咪咪做点什么。棚子里黑乎乎的，看不清状况，不过拆掉周围得魔物皮并不困难，卡嘉莉在诺伦的指挥下拆掉了围挡。
瞧瞧啊，漂亮的小猫周围雪花、正确地说是猫毛飞舞，至于半精灵与半身人——她们的皮肤上盖满了冰霜。半身人保持着入睡时的眉头紧锁。而半精灵瞪大了眼睛，似乎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克服睡意。
“哦，冻死了。”诺伦冷淡地说。
并非形容气温冷，而是这两个人真的冻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天冷极了，下着雪，又快黑了。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卖火柴的小女孩》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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