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明月暗藏。
院前暖黄的灯火映在蒋殊眼中，她定定看向刘内侍，无声地沉默在其间蔓延。
兀然，她喉中发出一声笑：“这怎么可能。”
刘内侍唇角含笑，略一躬身，那张柔顺的脸微微垂下，隐在昏暗中：“是啊，杂家也不信。但现如今只能先找证据，以证镇国将军清白。”
她睫毛一颤，垂眸沉思。这话对，但也不对，本就是不曾做过的事，去哪里找证据？金伍连林平殷面都未见，便将人圈禁，显然是信了几分。
这时，刘内侍阴柔的声音响起：“郡主不如找几位将领一起商议，或许能想到对策。”
找军中将领商议？她本就不了解军中事务，或许找几名将领商议会有更好的办法。
只是...她余光瞥向刘内侍，他微微躬身，垂眸低眉，姿态十分恭顺。
似乎没什么不对。
蒋殊皱眉，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异感，一直充斥在她心头。
不经意间，她对上刘内侍抬起的双眸，那是一双隐在黑暗中，阴冷的双目，宛如被隐在路边灌木丛中冰冷滑腻的蛇兽盯上。
她后背不可自拟窜上一股冷意，猛地抓过红袖前臂：“夫人呢，夜中宫门落锁，夫人去哪了？”
红袖不明所以：“宫门落锁，夫人就去几家交好将领府上求助。”
蒋殊暗道糟糕，转身拉着红袖就要去追金缙云。
此时，刘内侍却直直身子，上前一步，温和说道：“郡主不打算叫上几名将领一同去求情吗？若是晚了，降罪圣旨一下，便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她脚步一顿，转头看了眼刘内侍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隐在黑暗中的毒舌，终于吐着芯子，露出了它的獠牙。
饶是蒋殊紧赶慢赶，还是未曾追上公主尊驾。
天刚蒙蒙亮，未到上朝的时辰，勤政殿外乌泱泱跪着一群守边军中将领。
他们未曾着甲胄，配刀剑，皆深衣跪于殿前，神色肃穆，脊背挺直，无声迫人。
沉默气氛有些焦灼，蒋殊叹息一声，她最怕的，就是这样场景出现。
众将以为是求情，可皇帝并不会这样想。
她大步走到最前端，撩袍单膝跪于殿前，朗声道：“臣，蒋殊，求见圣上。”
“吱呀”厚重殿门打开一条缝，李掌司探出头，弓身快步走到蒋殊身前，一拱手：“郡主，请。”
蒋殊站起，随李掌司踏入勤政殿中。
刚踏入其中，正中巨大鎏金香炉正袅袅飘上几缕轻烟，一股极重龙涎香的味道扑面而来，殿内烛火绰绰，内侍们皆凝神闭气立于角落。
她抿唇往内走去，只见金伍左手肘撑在桌上按着额角，另一只手轻轻敲击着桌面，阖目养神。
蒋殊双手置于体侧，拇指与食指捏紧又放松，抬脚朝前走去。却听到金伍冷不丁问一句：“你也是来为镇国将军求情的？”
她心中一紧，斟酌开口：“臣，并非为求情而来，是为真相而来。”
金伍倏地睁眼，从喉中滚出一声笑，缓缓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双手放置在桌上：“为真相而来？怎么个为法？”
蒋殊清清嗓子，将腹内思索的草稿缓缓道出：“圣上，镇国将军为人如何，想必您比臣清楚。这么些年他为北金驻守边疆，打下不少胜仗。若说他叛国，臣断断不信，这其间可有误会？”
金伍冷哼一声，从桌旁取出一叠信封，往桌上一摔，下巴一点：“朕也不想信，你自己看看吧。”
一句话，将他态度表露无疑。
蒋殊顿了顿，上前取过信封，拆开第一封时，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她虽只见过几篇林平殷的字迹，但这信上的明显就是林平殷字迹，她赶忙拆开第二封，第三封。
字迹分毫不差。
或许是伪造的呢？她心中暗想，正要开口，金伍却抢先一步开口：“朕已经找京城中的师傅鉴定过了，确实是镇国将军的字迹。”
蒋殊哑然，沉默地将信折好收起。如今，字迹已被证实，她又对不上信中的军务事宜，得找个军中职位不低的将领来查看信中军务。
但，若找军中将领怕是会让皇帝起疑，镇国将军府结党营私，那便只能...
她定定心神，将信封整理好，恭敬放置于桌前：“恕臣直言，单凭这几封信，就要定...”
她话还未说完，金伍又将两个小印扔在桌上：“这是与信件一起被发现的宋寅朝臣专用的小印。”
蒋殊：“......”
“哦，对了。”金伍双指抽出张薄纸，轻轻晃了晃：“还有周副将以死相告前，写的书告。”
皇室政权的斗争，宛如深渊巨兽，终于张开了血盆大口。
她喉咙微滚，艰难开口：“即便如此，圣上总要给镇国将军府一个证明的机会。”抬眼见金伍目色沉沉盯着自己，她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臣刚来北金不久，一切都不熟悉。不如...放林副将出来，让他为祖父伸冤，找证据。”毕竟那几封信中未曾提到林昭一分一毫。
殿中响起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蒋殊见此，略一思索又说道：“林昭十三岁前都在京中，与圣上亲厚非常，算得上是圣上亲眼瞧着长大的。十三岁时，他...”稍顿一下，撇眼金伍神色，缓声开口：“因父战亡，小小年纪便去驻守边疆，他是如何，圣上更了解。”
话说到此，蒋殊舔舔嘴唇，便不再开口，等待金伍回应。
半晌，金伍抬眸：“熹仪郡主所言，亦有几分道理。既如此，便先解了林昭禁足，让他为祖父...找证据脱罪吧。”
听闻此话，她心中稍安，领旨退至殿外，刚转身，就对上数十双期待的目光。
她抿唇将圣旨置于胸前，开口道：“诸位，先回去吧。”又撇了眼勤政殿，抬高几分声音：“圣上英明，已让解了林副将禁足，让其搜寻证据，诸位将领何不先回去，听林副将的好消息呢？”
将领们面面相觑，在蒋殊温和目光下，为首那名缓缓起身，冲蒋殊抱拳行礼：“那我等，就先回府，静候蒋姑娘佳音。”
蒋殊略一颔首，等到将领们都离开，她才缓步朝宫外走去。
此时天色已明，却看不到太阳，灰蒙蒙的云覆盖整个天空，是个阴天。
*
与此同时，京城宋寅驿站内。
殷昀灼大喇喇坐在塌前，一头墨发披散蜿蜒于塌上，双目低垂瞧着跪在身前的官员，他声音微冷：“你是说，你与金君华合作，陷害林平殷？”
跪于地下官员背脊僵硬，连忙点头应是。
他轻啧一声，往后一仰，手肘撑着靠在塌上，神色间隐隐约约有几分厌恶：“这么多对付林平殷的方法，你偏挑了个我最讨厌的。”说到这，他忍不住连啧几声，颇为烦躁的抓抓头发：“如此倒也罢，你还挑了个我在北金最讨厌的皇子。”
官员这下这地慌乱，伏在地下，连声告罪。
殷昀灼别过脸去，看向窗外，天阴沉不见光，不知哪里来的厚重云彩将太阳挡的一干二净。
他一挥袖，闷声道：“事情已经做了，也算为了宋寅，下去吧。”
他微微眯起眼睛，视线被窗外一只在天空低旋的鸟雀吸引。
不知那鹰，什么时候肯落在他这枝头。
*
镇国将军府书房内，露婵焦灼踱步，眼巴巴看着蒋殊翻阅林平殷素日里书信字迹。
蒋殊按按眉心，颇为无语地开口：“你再这样走下去，我连对比字迹的心都静不下来。”
露婵脚步一顿，双手在身前交叠摩挲，眉宇间是掩不住的焦急：“公子一出院子，就直奔宫中而去，如今情形，郡主你不担心吗？”
她翻开另一封书信，头也没抬道：“担心没用，况且，有些事得他亲自去确认。”
露婵上前两步，还想说些什么，忽而门被风吹开，她转身就要去关门，就瞧见林昭站在门口。
她惊喜招呼道：“公子，快进来。”
林昭裹着外边微凉的风踏入书房中，蒋殊见他神色暗淡，步履落寞，抿唇起身，按着他到圆桌前坐下。
抬手倒杯热茶，往他身前推了推，问道：“怎么说？”
天色阴沉，林昭背光而坐，垂眸敛眉间，神色晦暗不明。
半晌，他伸手捧住那杯热茶，扯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我看不出那几封信的问题。”
蒋殊双手攥紧又缓缓松开，她抬手轻拍了下林昭手臂。
林昭置于膝上的双手猛地攥紧，咬紧后槽牙，缓缓开口：“周田安书告中说，那几封信是他所截获，有几封宋寅寄来，也有几封是祖父送去。宋寅那边暂且按下不提，祖父那三封，每一封的时间节点，都卡在小胜宋寅的仗前，再加上字迹，根本说不清楚。”
她听完林昭叙述，眉头不可避免地皱起。那所谓的证据，几乎无懈可击，唯一能说明白的证人，也在留下书告后死去。
所有线索都指向林平殷，她咬唇思索，大脑一片混乱。
这根本就是个死局。
“砰”的一声，林昭握拳拍在桌上，指间关节攥得泛白，那双灼灼星目就像被点燃一般，看得人动魄惊心：“无论如何，我都得找到那奸人，将祖父救出。”语罢，直接起身，大步往外走去。
露婵往外跟随两步，眉宇间难掩焦急：“郡主，公子要去哪？”
蒋殊缓缓起身，眉目渐沉：“找真相而已。”语罢，她略微思索片刻，吩咐道：“备马，我出去一趟。”